尧寒目光闪烁,他从不擅长骗人的,尤其是骗殷牧悠,还没掌握这项技能。
“厉靖言呢?”
一提到这个名字,反而是尧寒委屈上了:“你不愿见我?想见着他?”
好大的醋味啊。
殷牧悠扶额:“那也是你。”
“他又没完全看到我的记忆,现在还不是。”
殷牧悠微怔,发现了蹊跷:“你是说,他很快会看到……”
尧寒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紧紧抿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殷牧悠连照阳山的人也不想见了,便坐在一旁,手里紧紧捏着冰蓝色的茶盏,他手指的颜色竟比那茶盏更刺目而莹白。
“告诉我怎么回事。”
尧寒有些狼狈,垂下眼眸,眼睫在他的脸颊上落下阴影。
厉靖言几乎从不如此,他不喜被人看到他软弱的一面,某种意义上来说,尧寒便是他的柔软。
“我本来是见不到你的,厉靖言他不许。”
“他就是个醋坛子,连自己的醋也吃。”
“你说的那句话,让他松懈下来。”
“他愿意让我见你,反正我都要消失了。”
是厉靖言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了,他只有这一个心愿。
殷牧悠原本听他埋汰厉靖言,心里还十分无奈的,他们如出一辙,方才尧寒不也闹别扭,连自己的醋也要吃?
可当尧寒说到最后一句时,殷牧悠的脸色继而微变。
他其实早就明白。
尧寒搂着他,粘着他,态度比以往更加肆无忌惮。
殷牧悠的脸上露出痛苦,走过去将他紧紧抱住:“尧寒……”
尧寒却笑了,天真的笑靥里带着甜蜜:“只要能再和你说说话,我便知足了。”
怎么可能知足?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该是什么时候都不知足的。
尤其是,尧寒还是这样不知餍足的性子。
殷牧悠微垂着长睫,泪珠将鸦羽的长睫沾湿。
尧寒的高兴却不作假,他本来以为连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呢,尧寒本是笑着的,却发现有冰冷的水珠沾湿了他肩膀的衣料,心里顿时一疼。
悠悠哭了?
苦苦压抑的感情被激发出来,怀里的人是他的,谁也别想夺走!
谁要是来,他就去咬断他的脖子,让他看看觊觎不该觊觎的人的下场。
可面对厉靖言时,他就泄了气,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尧寒手紧了紧,觉得殷牧悠明明近在咫尺,却是他触及不到的地方。就像他明明做了他的陪葬品,冲进了那石墓之中,却还是无法拥着他,和他夜里说悄悄话。
不知不觉,眼泪积于眼眶,他的声音里也夹杂了嘶哑,仿佛被刀子划过。
“我明明诞生自虚假,明明只是因为你改变了记忆,才创造出来的人格。”
“可我不想离开,不想消失,不想把记忆给那个家伙。”
“我什么都没有,没有身体,没有魂魄,没有朋友,我只有这些记忆。”
“我,我好舍不得……”
尧寒眼底满是迷惘,眼眸里渗满了雾气,“这些日子,我甚至在怀疑,我是不是有资格舍不得。”
殷牧悠的心被狠狠刺痛:“你凭什么没那些资格?”
“我连我都不是。”
“厉靖言那里的记忆才是真实的,我合该被陆文龙吃掉血肉,杀掉九次,至此冤魂不散,失去理智成为魔修。”
尧寒嘴唇里吐出破碎的句子,“那一世,我合该孤独的过一生。”
殷牧悠的心脏抽搐般的疼,这几个人格因他而生,本质由他创造。
“没有谁该孤独一辈子。”殷牧悠将他抱得更紧,“你也有那个资格舍不得。”
这怀抱十分温暖,紧贴的地方,正好是殷牧悠心脏的位置。
咚咚咚,鲜活而美好。
真好听。
尧寒忽然间被迷惑,继而抬头看向了殷牧悠,却见他红着眼眶,紧咬着嘴唇,用极大的力气说:“我也,舍不得。”
他脑子轰的一声,犹如烟火炸开。
尧寒不知怎的,脸上竟挂上了傻笑。
原来,他也舍不得。
他和厉靖言,一人虚假,一人真实,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悠悠明明也舍不得,却害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他们,和他一样苦苦压抑着自己,从不敢对此事有任何的意见。
真好。
心里分明不舍,尧寒却笑得灿烂,仿佛要冲散外面的风雪,成为乌云散尽后的一缕阳光:“我会乖乖的和他融合。”
殷牧悠痴怔的看向了他,不明白尧寒为何会这么说。
“若我有什么反抗,这具身体又出现什么问题,就不能伴你一生。”
“那样,我更加不情愿。”
尧寒心里已做了决定,“走吧,快去见照阳山的人。”
“你呢?”
“我就在外面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殷牧悠被他推着前进,时不时的回头,尧寒一直站在原处。他不愿前进,站在冰雪之中。尧寒又从那边过来,笑着推着他前行:“快去吧。”
殷牧悠被他推着,被冻僵的脚步迈开一些。
再一些,更加大一些,直到他能迎着风雪向前。
殷牧悠越走越快,尧寒却不走了。
快要进殿中时,殷牧悠远远见着尧寒,他立于风雪之下,冰蓝色的发带微扬,眼底是数不出的温柔缱绻。
他一手护下的、一手教养的那人,忽然顶天立地,慢慢长大。
尧寒嘴唇动了动,说了几句轻昵。
风雪声太大,殷牧悠没能听到他的声音,他不由自主的问:“什么?”
一阵剧烈的狂风刮了过来,周围的枯枝竟被刮得断裂,殷牧悠被风迷了眼,只得眯着眼。
眼前满是风雪,他只得见到一个人影缓缓朝他靠近,将一块炎石递到了他的手中:“天冷,别冻着。”
殷牧悠望着他,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眼眶却盛满泪水:“厉靖言。”
“嗯。”
“他方才……说了什么?”
“他说……”厉靖言望向远处的风雪,忽然轻笑了起来,“悠悠,我长大了,变成最厉害的妖,能护着你了。”
厉靖言便是长大后的他。
若无殷牧悠的干涉,合该如此。
厉靖言忽然牵起了他的手,十指相扣,舍不得分开。
他的态度有些转变,某些地方变得和尧寒相似,那些记忆回来后,尧寒便成了他的柔软。
许久之后,当殷牧悠回问他为何会把身体全然交给尧寒时,厉靖言只揉着他的发,轻声低昵。
“因为,我不怕了,你什么时候都不会丢下我。”
—
冰宫正殿之内,一女子负手而立。
殷牧悠站在门口,嘴唇被风吹得麻木,久久没有喊她。
问出口的,竟还是厉靖言:“照阳山可是出了什么事?”
虽然是厉靖言开的口,施虞的第一视线却落到了殷牧悠身上,见殷牧悠神不守舍,她微微蹙眉:“是极北有谁欺负了少主么?”
殷牧悠努力扬起一个笑容:“他们不敢。”
见状,施虞眉头皱得更紧。
她冷哼了一声,手里便缠绕了长鞭,这东西还是素回长老赠予她的。
施虞走到门口,气势十足的大闹:“我照阳山的少主,可容不得你们欺辱。”
明目张胆的护短。
昨日的众人:“……”
妈耶,一个冰冰冷冷的如仙子一般的姑娘,结果脾气这么火爆。
施虞见某些人心虚,心里便更加断定是极北的人欺负了殷牧悠。
她正想拿点手段威慑他们的时候,殷牧悠便赶紧拦住了她:“施虞,我真的没事!”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好欺负!
他长着一张很容易被人欺负的脸吗?
为了以表真诚,殷牧悠还发自肺腑的叹息:“凭我的实力,也没多少人能欺负得了我!”
施虞嘴角一抽,略带同情的说:“少主说的是。”
殷牧悠:“……”哄小孩也没必要这么明显。
也不是施虞非要这么认为,而是事实本就如此。
少主体内虽然有大量的灵气,但少主又无法运用自如,叫她如何不担心,哎!
“我便是要让他们看看,少主也是有娘家的。”
“……娘家?”
施虞咳嗽了两声:“我的意思是,咱们照阳山上下一心。”
殷牧悠脸都黑了,他听得清清楚楚是娘家。
他和厉靖言的双修大典都没办呢,都喊起娘家来了,不行……得早点让厉靖言兑现诺言!
方才的痛苦,被施虞这般一闹,倒是减轻了许多。
三人一起走到了里面,施虞这才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梧玄想见他们。
殷牧悠微怔:“梧玄又出关了吗?”
“上次的事情之后,山主就没有心思闭关了。”
“他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殷牧悠皱眉。
施虞的眼底泛起笑意,虽然脸上没笑,依旧那副面瘫的样子:“这点少主也是。”
殷牧悠想了想,自己好像真的没指责梧玄的立场。
毕竟之前还发生了那样的事。
他心里有些不安:“施虞,我给照阳山添麻烦了。”
要是以前,施虞或许会觉得殷牧悠是个麻烦。可现在完全生不出这点想法了,在她心里,殷牧悠可是‘自己人’。
“这点山主也说了,孩子总有熊的时候,让少主不要放在心上。”
殷牧悠心里松了下来,可转念品了品,这话越听越不是滋味。
“……梧玄真是这么说的?”
施虞点了点头,又提点道:“山主让照阳山上下称您为少主。”
山主……少主?
梧玄别是把他当儿子养?
殷牧悠的脸全黑了,一想到身上有梧玄的大部分灵气,就更加心塞了。
他是株猫薄荷,和梧桐可没什么血缘瓜葛。
—
待厉靖言处理好极北的事情之后,便随殷牧悠一同回了照阳山。
云层之上,厉靖言御剑而行。
他单手搂着殷牧悠,在他耳旁低声说:“此事了结,不若我们回大禹国看看?”
殷牧悠面露诧异,厉靖言应当极恨那个地方。
毕竟,在大禹的温庄,他丢了足足九条命,死后怨气不散,还成了魔修。
他清澈的眼眸中带上几分疑惑,厉靖言的神情却更加柔和:“其他几世回不去,唯一能去的便是那个地方。我们还可以去看看容缇那个骗子,虽然在现实中他不一定认得你。”
“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
殷牧悠微垂着眸:“那个地方于你而言,应当没什么好的回忆。”
“谁说的。”
这几个字落下,耳旁便再也没了声音。
殷牧悠心里暖暖的,他听明白了厉靖言的意思。
那些记忆,真的已经融合回去了,纵然那个地方对厉靖言来说,犹如梦魇般的存在,可殷牧悠的出现,冲破了所有的黑暗。
他再也不会被梦魇着了。
不出片刻,几人已经抵达了照阳山。
山中瀑布奔流而下,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山泉叮铃,将岩石也冲刷得格外光滑。四周雾气缭绕,颇有种身处仙境之感。
几人停在了此处,殷牧悠问施虞:“梧玄在哪里?”
“山主想见的并非少主。”
殷牧悠睁大了眸:“不见我,他难道想见厉靖言?”
施虞立在一旁,轻轻的点了点头。
殷牧悠面露疑惑,梧玄这么着急把他们喊回来,竟然是为了见厉靖言?
“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殷牧悠无奈,只得一人在瀑布底下研究棋局。
施虞将厉靖言带到了山腰亭台之处,便独自退下了。梧玄站在玄木所建的亭台之中,四边的柱子被雕刻得犹如节节向上的青竹,映得他的身影更加秀丽挺拔。
“来了?”
“嗯。”
梧玄苦笑起来,厉靖言可一点也不好应付,明知道自己唤他来,也半点没有询问的意思。
可真沉得住气。
他望着对面的瀑布处,殷牧悠正苦恼着棋局,山石与葳蕤的草木遮住了视野,令殷牧悠无法看到这边。
“你的身体如何?”
厉靖言淡淡说道:“已全部融合,不劳你费心。”
听到他这么说,梧玄松了一口气:“那便不需要我费力了。”
“你急忙唤施虞请我来照阳山,便是为了这个?”
“……自然不仅仅是为了这个。”
梧玄眼神微闪,以前不敢说的话,此刻却终于能够开口了。
草木本无心,而厉靖言的心脏,在殷牧悠那里。
只有两人在一起,殷牧悠才会没事。
“有时我会觉得疑惑,到底是他真心爱你,还是受你心脏的影响。”
“亦或者说……他其实根本就不懂得爱。”
因为厉靖言需要,所以他才懂得了如何去爱。
在听到这个消息时,厉靖言眸光幽深,随后仿佛被一把火给点燃,熊熊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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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也没想到,梧玄竟然会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梧玄向来为殷牧悠打算,按他的想法,该是把事情瞒得死死的。
“你想夺回来吗?”
“为什么要夺回来?”
“因为那样,你就有了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想做什么都可以。”
厉靖言却笑了,带着些病态的欢喜:“他体内那颗心脏是我的,这样的事,不是太美妙了么?”
梧玄微怔的望向了他,没想到厉靖言会是这样的想法。
“可他万一并非是出自本性的爱你,而是受了影响呢?”
“又有何不好呢?”厉靖言垂下眸,以最温柔缱绻的声音说道,“这样,他就永远离不开我。”
梧玄:“……”
而厉靖言仿佛在说着什么幸福的事情一般:“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梧玄只能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后背却发着恶寒。
真不知被这样的人深爱,到底是福还是祸。
不过,在确认过厉靖言的想法后,梧玄最后一丝担心全都消散殆尽。
“以前我或许不会说,将一切都算个透,也许……真是受了牧悠的影响。”梧玄闭了闭眼,无奈的轻笑,“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真心不可算,他花了好久才明白的道理。
“这次让你们回来,便是因为我要闭关数年,得把照阳山交给牧悠了,顺便诓骗你们极北,将我的照阳山好生护着。”
厉靖言紧盯着他,没想到梧玄打着这算盘。
“哼。”
“魔主大人这是同意了?”
“你们照阳山打得算盘可真好。”
梧玄大笑了起来:“但求魔主看在牧悠的面子上,我想你也舍不得拒绝。”
厉靖言:“……”
原来觉得梧玄还顺眼了些,现在怎么越看越可恶。
“可惜,我闭关得几十年,不然就能参加你们的双修大典了。”
厉靖言狠狠拂袖,转身离开:“你不来参加最好。”
厉靖言说的绝对是真话!
梧玄碰了一鼻子灰,朝瀑布下的殷牧悠望去,就不知道被这样的人如此病态的喜欢,到底是福是祸咯。
厉靖言自然没察觉,他大步朝瀑布前的亭子走去,那里有个人在等着他。
瀑布气势如虹,万滴水珠一齐朝下方砸去,冲撞到了岩石,又分散开来,溅起时犹如珍珠一般大小的珠粒。
水流声几乎快冲破耳膜,徐徐微风拂过,吹得瀑布如烟如雾,泛起凉意。
厉靖言终于走到了那边,望到了那人的背影。
他只穿着单薄的夏衫,手臂也露出半截,肌肤白皙得犹如细瓷。他还在沉思着棋局,丝毫没有意识到厉靖言的靠近。
厉靖言从身后抱住了他,聆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这是他听过的最美妙的乐曲。
“梧玄可有和你说什么?”
厉靖言笑了笑:“只是询问我们去上云秘境的细节罢了。”
殷牧悠紧盯着他,一看就知道没有说实话。
不过算了,他目前的注意力全在棋局上,没工夫管那么多。
“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殷牧悠心跳加快:“怎么突然这么问?”
“作为尧寒时的记忆已经取回,我可没忘记你答应我的那件事。”
殷牧悠干咳了两声,尧寒好哄,可厉靖言就不同了。
他想阴你的时候,能腹黑得像只狐狸!
“那是有条件的!”殷牧悠脸红着强调。
“你娶,我嫁,全都依你。”
他这样在自己耳畔低语的时候,他的耳边全然萦绕着厉靖言的气息,心里那股燥热蔓延到全身,他碰到的所有地方全都酥麻了起来。
厉靖言竟然真的同意!
他这么说,自己根本招架不了。
“好,一言为定!”
原来数千年前,他们的缘分,便已经注定。
他永远记得在黑暗之中拉他一把的少年,犹如明月清风一般。他仰望着他,站在玉兰花树下,给予他温暖,陪伴他一生。
耳畔渐渐响起了那句话,他用极温柔的声音,在自己面前低声浅语。
若这世上尽是负你,欺你,辱你之不公事——
“这辈子,我来做你的公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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