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回似乎说了什么,可他只能看到素回嗫嚅的嘴唇,却听不到他的话。
又如上一世那般,五感渐渐消散了吗?
这样的死法是愈微最无法接受的,那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地狱。
他全身发冷,想让殷牧悠和厉靖言给他一个了结,他这么刺激厉靖言,就是想要死得轻松些,再也不想如上一世那样的死法。
可喊出口的话,却完全不同。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愈微的声音沙哑,嘴唇微颤着,“我不想死。”
“撑着,我定会救你!”殷牧悠将草木之灵的灵气渡给了他,传送阵法还要靠素回,现在有余力保住愈微的命的,便只有他一人。
耳旁能听到妖兽嘶吼的声音,黑暗深处他被无数只兽瞳盯着,殷牧悠知道,若非畏惧厉靖言,那些妖兽一定会蜂拥而至,将他们啃食干净。
愈微身上的血根本就止不住,必须回照阳山,他们不能在这个地方待得太久。
正当殷牧悠思索应对之策时,不远处一人缓缓朝他们这边走来。
“谁?!”
殷牧悠戒备的望向了那边,等他略走近一些的时候,殷牧悠才发现那不是别人,正是乾元。
他身上的衣服沾染了许多污垢,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乾元走到了愈微的身边,手里还拿着另外一朵佛莲,和中央位置的不同,那完全是完好无损。
“乾元前辈,佛莲不是已经毁坏了吗?”
“我方才……跌入了颜风凌渡劫之地,在里面取出来的。”
颜风凌?
愈微的脸色几乎扭曲,自己所做的努力,决不能付诸流水。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朝佛莲伸出了手,想要将那朵佛莲捏碎。
乾元连忙将佛莲护在怀中,朝后退了一步。
而受了重伤的愈微还要从地上爬起来,他想走到那边去,便要费极大的力气,在站立的那一刻双腿还在颤抖:“把它给我!”
“你就是幼时曾救过我的人对不对!”
愈微全身僵硬,他早已忘记了救过谁,偏偏眼前的人将他牢牢记住。
他甚至不愿承认,只狠狠道:“把它给我!”
乾元目光微闪,里面还有泪花:“你报复得还不够吗?”
“不够,自然不够!”
“颜风凌死了,颜家那些人便要为他所做负责,我已设下秘法,只要我死了,颜风凌的转世来上云秘境,便能记起一切!”
“我要让他亲眼看看,自己是怎么害死自己的亲族的。”
乾元在那处修炼洞府里已经看到了一切,他深深凝视着愈微,明明手里还拿着佛莲,手上的力气却渐渐松了。
他又一次选择了对立面。
明明这一次到上云秘境来,就是为了他啊。
乾元说出了真相:“你早就已经报了仇,你夺舍的这具身体,就是颜风凌的转世。”
这具身体……?
颜风凌的转世?
每一个字愈微都明白,可连在一起,他却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其中的意思。
愈微愣在了原地,身体僵硬了起来:“你胡说!”
乾元身体微颤:“我若说谎,手里为何有另一朵佛莲?便是因为我方才不慎坠入了他当年渡劫的地方,看到了一切真相。你当初想找到颜风凌渡劫的地方,不正是想两朵一起毁掉?”
“不可能……不可能……”
“景丞,你清醒些吧。”
“清醒?几百年都没人让我清醒,你现在让我清醒?”方才愈微眼中的求生欲全然消散,他挣脱开来,断了殷牧悠的灵气,他的身体便衰败得更快了。
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便是毁掉这一切。
他竟夺舍了自己最不想夺舍的人,在这具身体里,令他无比作呕。
“给我!”
乾元拼死护着佛莲,愈微的攻势凌乱又疯狂。
他身体枯竭得这样厉害,还要使用法术,朝乾元打去。
然而剑修怎么会轻易倒下,仅凭现在的愈微,根本无法打赢他,只凭几招便破解了他的法术,朝他直直攻来。
剑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愈微的脸色更加苍白。
乾元哀求的说:“别再逼我了,你已经寻到了颜风凌的转世,还夺舍了他的身体,已经足够了。”
愈微脸上浮现讥讽的表情:“让我作为颜风凌去活?我宁愿死。”
乾元几乎哑然,他无法做到对愈微指手画脚。
毕竟石壁上所记载的,包括颜风凌在愈微死后,又故地重游,刻下了师父对徒弟的忏悔,便是如此惨烈的结局。
“不过……你有一点说得极对,颜风凌大概死也没想到,他最后竟真的死在我的手中。”
“那个人犯下的错,竟由这种方式……可笑,太可笑!”
“我在夺舍这具身体的时候,他明明半点反抗也没有,我便轻而易举的……”
殷牧悠在一旁看着,正想上前去,毕竟现在愈微的模样太可怕了。
断了他的灵气,他就无法活了。
方才的他,明明以那样哀求的姿态告诉他,他想活下去。
然而一旁的厉靖言却阻止了他,那双深沉的黑眸里:“若我以陆文龙的身体活,我也会想死。”
他们都一样。
再怎么想活下去,都不屑这样的施舍。
乾元全身紧绷,生怕愈微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既然他把身体给了你,便是想让你好好活着啊。”
他拼死护着那朵佛莲,愈微知道他自己取不到了。
身体失去掌控,无力的倒在了地上。
愈微疯狂的大笑了起来,眼泪有泪水划过。
乾元都以为他想明白了,放弃摧毁上云秘境的结界了,这才走了过去想为他输送灵气护住心脉。
可愈微却取出腰间的匕首,深深扎入了自己的胸口:“我不仅要亲手夺舍他的元神,还要亲手杀了他转世的身体。”
这动作发生得太快,令众人措手不及。
他直接刺中了心脏。
殷牧悠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对待自己:“你这样叫我怎么救你?”
愈微的身上沾满了鲜血,那大笑不止的表情,最终恢复了平静。
天空好黑,周围葳蕤的树木遮住了一切,树缝之间都透不进任何的光。
这真不是个好地方,月光也透不进来,他忽然怀念起在照阳山看到的那颗梨花树,常年不败的立于山巅,月色下的梨花极美。
他不再想活。
夺舍只有一次,以这种身体或者,他宁可去死。
愈微望向了殷牧悠,鲜血不断从他嘴里渗透出来,几乎染红了半个脖子。
他沙哑着声音,费尽全身力气说着话。
“我好恨他。”
“这具身体,若真是他的转世,那便……等我死后,把这具身体,挫骨,扬灰。”
“我要让他不复全尸,要用最恶毒的办法折磨他的魂灵,让他生生世世,不得为人。”
“殷……牧悠,你答应我,好不好?”
殷牧悠捏紧了手,忽而生出几分不忍:“可你这么做,便也断了你自己的后路。”
愈微失声大笑起来,眼泪从他空洞的瞳孔间溢出:“无……无妨,我同他一样,永远痛苦,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救我。”
他朝上方颤巍巍的伸出了手去,眼前的月光皎洁,离自己如此之近,仿佛伸手可触。
然而他明白,自己这一生都像是身处虚假的幻境一般。
看似触及到了一切,实则水中月,镜中花,如此遥远啊。
愈微缓缓闭上了双眼,再没了呼吸。
巨大的竹林之中,幽幽冷风吹拂,乾元垂下了头,以本源之火照彻黑暗。
那些火焰微弱的围绕在愈微身边,像极了黑夜间的萤火虫,如此之多,足矣将愈微的身体照亮。
乾元走了过去,一直低垂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嘶哑,喉咙里仿佛压抑着强烈的痛苦。
“颜风凌的坐化之地就在上云秘境,我方才……是不慎落入了那个地方。”
“我看到了些画面,便马不停蹄的赶了出来,生怕他会做傻事。”
“可我……还是没能救他。”
乾元不小心触碰到了愈微身上的鲜血,他的手仿佛被灼伤一般,飞快的挪开。
是疼的。
那些血沾染在了他的手指上,而自己的恩人又这样毫无生机的躺在这里,令乾元觉得,他仿佛是被自己所害。
为什么每一次都事与愿违?
无论是他当上仙盟盟主那一次,还是他来上云秘境这一次。
乾元退后一步,面对那具尸身行下三叩的大礼。再次抬起头时,他的脸才令众人看清。
“乾元前辈,你怎会变成这样?”
“误入那个地方,岂是能轻易出来的?”乾元自嘲的说,“不过是修为倒退罢了,无妨。”
乾元望向了那具尸身:“我不仅没能救他,还害了他。”
“幼时他若没有救下我,那该多好。”
他自责万分,也不顾自己伤了元气,拿出在颜风凌坐化之地寻到的传送法器,在里面注入大量的灵气,为的就是启动它。
“等传送法器激活,你们便早些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你呢?”殷牧悠问。
“我……”乾元闭了闭双眼,“我要留在这里。”
殷牧悠十分震惊,没想到他竟要以命相抵。
“一报还一报,他的恩情,我便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还了。”乾元背过身去,这东西耗费了他极大的灵气,他的脸如今衰老得更加厉害,他不想让殷牧悠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
好歹,他也是仙盟盟主。
愈微犯的错,便由他来弥补。
乾元把东西丢给了他,一步步朝前走去。
他走得决绝,和当日的愈微一样,一去,无回。
“乾元。”
喊住他名字的不是别人,正是一旁的素回,“保重。”
乾元没有回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那样。
素回满眼复杂,手里捏着的传送石,就像是炽热滚烫的那般。这里面蕴含的全是乾元输入的灵气,他看出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启动阵法了。
素回想起了方才,愈微也曾朝他们求救的时候。
乾元像是一把刀,撕裂了他所有的求生欲。
他身上肩负的,有恩情,亦有仙盟的担子。世间哪来双全法?他负愈微,护了仙盟,便要把命赔给他。
“走吧。”
“……嗯。”
后来,佛莲被重新移栽到了中央的地方,上云秘境的混沌灵气得以控制。
素回后来问过殷牧悠,倘若是厉靖言这样,他会怎么做。
殷牧悠只是笑笑:“他若伸手向我求救,天涯海角也要寻到,他若真的想去死,我也随他一同去。”
“无论怎样,都依他。”
那日之后,殷牧悠带走了愈微的尸身,按照约定,让他死无全尸。
那样怕死的人,却令自己将他挫骨扬灰。
殷牧悠站在极北的造化池前,朝天撒了一捧骨灰。
细雪与它相融,真正的消失于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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