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方天至静静望着六个深深下拜的仆人, 轻叹一声,向燕夫人微笑道:“多谢招待,但贫僧还是步行上山罢。”

燕夫人微微一怔,道:“大师若不喜欢这坐辇,咱们稍待片刻, 自有人去换来。”

方天至道:“这上好的楠竹辇, 又配的绸缎垫子, 贫僧又怎会不喜欢呢?它们不喜欢贫僧,恐怕倒还合理些。”说着, 又笑了笑, “粗衣烂衫,倒容易刮坏了精致物件……何况路既然难走,这几位施主抬着贫僧走, 不是更加艰难?”

燕夫人这才松了口气,不以为然的和煦道:“他们本就是买来伺候人的, 贵客临门, 正是他们出力的时候。怎可委屈客人,体谅奴才?”

方天至不欲对他人家事置喙, 仍只微笑着摇了摇头,婉言谢绝道:“我本山野行僧,早已走惯了路了。”

说罢, 便绕过竹辇, 脚踏石径, 拂衣上山去了。

燕夫人本也是武林高手, 见方天至态度不能回转,眨眼已隐在石径绿树之后,便向仆人打了眼色,纵身快赶几步,追到了方天至身侧。瞧见无伤负着包袱闷头跟在后面半步,不由道:“小孩儿家身轻力薄,何必受苦?不如坐着竹辇上山?”

无伤低头走路,不理会她。

方天至则和声道:“他正是练功夫的时候,让他自己走就是了。”

燕夫人这才无话可说。

沉默片刻,她又重焕神色,一面不慌不忙在旁引路,一面向二人指点风光。

方天至沿曲折石径上攀,果见周遭山势迤逦,泉溪澈丽,风光甚是旖旎。入山愈深,则有桐柏叠伏翠坡之上,花竹掩映绿坳之间,清貌妍态,不尽闲美。淡雾白岚之中,又偶见梅鹿饮溪,斑雉梳羽,颇得几分野趣。

待到山腰,石径不见,接而竟是一条竹廊。

那竹廊宛如一条黄翠交间的游龙,在云潮雾海间若隐若现地起伏着,蜿蜒攀至尽头一座悬山精舍前。

方天至收回目光,道:“贵主人原来还是一位隐逸雅士。”

燕夫人轻叹一声:“本该请大师往城中去,只是小姐心灰意懒,已斋居山中数月了。”

众人就此进了竹廊。

廊中绿影横斜,闲静无声。每隔百步,便有一对体裹翠衫的少年少女安静等候。他们都生得俊美秀丽,可却半点不惹人眼,你若当他们是花草空气,他们便真同花草空气般,而你若什么时候需要他们,他们又仿佛一早就等在那里,听凭客人吩咐了。

及至尽头,只见一片紫竹林外,那悬山精舍檐飞四角,各缀铜铃,屋顶连绵高耸,将舍后山景尽数遮住了。院中碎石铺就,倚墙植了几株芭蕉、几丛兰草。山风一动,铜铃细响,湿翠檐下又有两只黑燕钻出,往后山水声喧鸣处去了。

方天至瞧那悬额竹匾上书“抱朴”二字,口中道:“这附近莫非有条瀑布?”

燕夫人笑道:“不错。大师里面请。”

她话音一落,便有两个青衣男仆上前引路,方天至携徒弟跟上,绕过几许穿廊,来到一间四面悬帘的高脚竹斋之中。那竹斋中玉簟铺地,兰香隐隐,仆人拾阶除鞋而上,方天至瞧见,便也大大方方将芒鞋解了,往一张黄花梨案后席地坐下。

不一会儿,又有四名翠衫婢女捧来木盆、棉巾,并两套崭新的僧衣鞋袜来,供二人换用。那两名男仆膝行到一旁,瞧模样仿佛是要替方天至脱袜沐足,方天至敬谢不敏,道:“贫僧自己来就是了。”

等二人披上新衣,换上洁白新袜,数名婢仆才将四面湘帘卷起一半,露出周遭幽丽景致来。此处水声更胜别处,方天至循之向西一望,便见桃花竹径之外,一面山壁恰如翠屏般遥遥竖立,壁上正悬着一条雪带般的小瀑布。

仆人退下前,又沏好香茶,摆好点心,道:“请客人稍候片刻。”

方天至便舒舒服服地等着。

喝口茶,再夹块点心,他忽地轻轻叹道:“这样的日子,我已有许久不曾过了。”

无伤也在往嘴里塞点心,闻声问道:“什么样的日子?有好茶喝,有好点心吃的日子?”

方天至道:“是也不尽是。该说是有人伺候的日子。”

无伤沉思了片刻,问道:“是有人给洗脚的日子?这日子我也许久不曾过了,不过我也不大喜欢别人给我洗脚。”

方天至不由畅声一笑,念道:“阿弥陀佛!”

无伤吃到半饱,见四下无人,又问:“怎么不见人?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话音未落,自二人来路方向,忽传来一阵轻盈软细的脚步声。竹帘半卷,二人瞧不见来人模样,只望见她半幅艳红石榴裙,一双牙白软底缎鞋。那缎鞋颇为小巧,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绕枝飞燕,来人莲步款款而来,燕子便起伏在足趾处圆润微隆的鞋面上,仿佛正娇慵地扑着翅子——

那鞋子仿佛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男人的心尖上。

这世上总有些美人儿,她甚至不需露脸,便已能使许多男人色授魂与了。

那鞋子主人缓缓地走来,又缓缓停在竹阶下。

然后她足踝柔软一蹭,蹭掉了那双飞燕鞋,踮出一对儿雪腻晶莹的赤足,轻轻搭在竹阶上。像是怕冷一般,那玉珠般的足趾又怯怯一蜷,这才缓缓踏了上来,停到了竹帘之外。

方天至静静趺坐着,将手中茶盏嗒地一声放落在案上。

这一声轻响便仿佛是一声叩门——

来人映在竹幔上的娜影一动,忽地侧腰挑帘,轻盈地钻进了竹斋中。

这女人约莫有三十余岁的年纪。

但不论是谁,头一眼瞧见她,都会忘记她的年龄,只痴痴去瞧她那双春波欲滴的杏眼。

醒过来再看,才能望见她扶在竹幔上的腻手、金钗紧挽的鸦绿鬓发,红润润一点菱唇。若再往下,则是她纤细的颈子——

那颈子上系着一弯细缎红绳,乍眼瞧去雪馥馥一片,红艳艳煞人,一并没入嫩杏色的紧窄领口里头。那窄领春衫裁得很规矩,将她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半点不该露的都没露,可穿在她身上,便说不出的酥媚迷人。

而最下面儿,那幅石榴红裙下,她圆润可爱的玉趾仍怯生生的蜷着。

方天至没有去看她的脚,也没有去瞧她的脖颈。

四目相视之间,他的目光如春风般在她脸容上一拂而过,便道:“阿弥陀佛,可是此间主人当面?”

这女子仍扶着帘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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