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为民的视线终于聚焦在那具躯体上,他摸了摸那苍白浮肿的脚踝处,像来时路上凛冽的寒风。

万先生真的走了,走的很安静。

在医生护士在做处理时,亲人们涌到了医院,医生让所有人进病房和他告别,此时窗外已是晨光熹微。

万先生的丧事有家属料理,不需要林为民操心,他一晚上没睡,万芳推着他去吃一口早饭。

冬天的早上,天空晴朗,太阳明亮的耀眼。

站在医院的门口,刚来到医院的小豆包拉着林为民的手,问道:“爸爸,我的奖章爷爷戴上了吗?”

林为民蹲下身,搂住女儿,“戴上了,爷爷很喜欢。”

又过了几天,是万先生遗体火化的日子,灵车沿着人流如织的长安街向八宝山开去。火化前遗体告别,万先生身上盖着一条白色的绸子,清晨纯净的阳光最后一次照在他的脸上,林为民恍惚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时的画面。

元旦后的周一,林为民的老奔驰停在了位于东四环外八里庄的国立文学院院门外。

门卫室里的年轻保安一看到林为民那张脸主动打开了大门,让林为民将车停到院内。

车子进了院里,林为民刚下车,便看着顾俭之带着一群人迎了上来。

这几年,国立文学院正院长一直泡在医院里,院里基本都是顾俭之操持。

“为民,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顾俭之热情的握住了林为民的手。

“顾院,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哪里的话,你那么忙,能抽空来一趟已经很不容易了。”顾俭之说着,脸上又露出几分肃然,说道:“万先生的事,节哀。”

林为民点了点头,没说话。

顾俭之又把身边的人一一介绍给林为民,主要是介绍林为民不认识的新面孔。二十年间,从文学研究所到国立文学院,这里人事已非,唐玉秋已经退休了,那天一起和顾俭之到国文社去找林为民算是客串。

同样退休和调离的熟人还有很多,现在国立文学院当中林为民还认识的老面孔已经寥寥无几。

“快进楼吧别让大家在院里冻着了。”

国立文学院对林为民的欢迎隆重之至,大半教职员工都出现在了院里,大家寒暄过后,林为民招呼着大家赶紧进室内。

在林为民进到院中之后,楼内、楼外诸多学员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今天外面阴天,从早上便刮起了北风。

文学院上午的大课是九点开始,此时八点出头,林为民被请到了顾俭之的副院长办公室喝茶闲聊。

跟84年国立文学院建成后他第一次来讲课时相比,国立文学院的设施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更显老旧了,已经有些跟不上时代的发展。

就拿顾俭之办公室里的办公桌来说,仍是当年文研所时期用的那一张。

“院里的办学条件怎么一直也没改善改善?”林为民主动提起话题。

顾俭之说道:“我们是靠文协拨款的,都是清水衙门,经费一向不宽裕,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说着话,瞧着林为民的脸色,笑问道:“要不你给捐点?”

林为民欣然道:“行啊。”

顾俭之眼睛亮起来,“真的?真给捐啊?”

他本来是见林为民起了这个话头,似乎是有意提起,才主动出言试探。

“我都说了,还能有假不成?”林为民脸色轻松,“我怎么着也算是文研所培养出来的人,出点力也是应该的。”

顾俭之大喜过望,握着林为民的手感谢又感谢。

对于林为民来说,给国立文学院捐点钱提升一下硬件设施不算什么负担。

顾俭之刚刚提到了万先生,当年若不是在文研所培训,也不会有他和万先生的这一段师生缘分。

国立文学院的院落并不大,占地将将三千平的面积,建筑重新改建也花不了多少钱,就算是添置一些先进的教学设施,撑死一千万就打住了。

林为民简单与顾俭之沟通一番,便确定下来了这件事。

到了九点,熟悉又陌生的铃声响起,林为民来到大教室,这一届文研所的学员班有三十多人。

见到林为民走进来,原本有些喧嚷的大教室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学员们的呼吸似乎都轻了几分,眼神随着林为民的脚步起伏,充满敬仰与崇拜之情。

这一届学员的年龄普遍在三十岁左右,其中点缀着几个或年轻点、或年长点的学员,与林为民当年那一届的情况有些相似。

走上讲台,林为民脸色沉静,望着台下众多学员,他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场景。

那时候的他刚刚脱离了农村环境,来到燕京、来到文研所,跳脱的像个街溜子,与同学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名师们授业解惑……

“各位同学好,很高兴能够在国立文学院见到你们。”

刚刚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林为民站在讲台上,哪怕是简单的打个招呼,也让台下的学员们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气场。

这种气场当然是他们自己幻想出来的,林为民今天来到国立文学院说是受邀讲课,可一节课的时间又能讲得了什么呢?

不过既然来了,除了交流交流经验,总得讲点干货。

来国立文学院进修的学员,肯定是都曾在刊物上发表过作品,甚至是小有名气的作家。

不过像林为民他们当年那样,学员里动辄就是获过全国奖项的作家的情况,现在已经很少了。

跟这群创作经验还谈不上多么丰富的作者交流,林为民将讲课内容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是从作家的角度出发给大家讲一些创作的心得体会,二是从编辑的角度出发给大家讲讲编辑们的审稿心得与喜恶。

学员们在下面听讲,两相对照,很多以前懵懂的地方顿时觉得茅塞顿开。

“接下来还有点时间,就留下来给大家提问吧。”

一个半小时的正课讲完了,林为民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听着随堂老师总结他一节课所讲的内容,感觉比自己总结的还到位。

今天林为民难得到国立文学院来讲课,除了随堂老师,院里的许多其他老师也都坐到了台下,毕竟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讲课的机会可不多。

等随堂老师总结完林为民的讲课内容之后,开始点名请学员提问。

“林老师,众所周知,您刚刚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肯定。在您的创作生涯当中,也曾获得过如雁冰文学奖、龚古尔文学奖等国内外知名文学奖项的肯定,但似乎都没有这一次诺贝尔文学奖的声浪高。我想请问一下,您是如何看待诺贝尔文学奖在世界范围内的这种影响力的呢?”

学员拿林为民刚得的诺贝尔文学奖来提问,引起了台下众多老师和学员们的关注的目光,大家看上去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

“诺贝尔奖从1901年的第一届到今年,已经整整存在了100年的时间,它不是这一二十年才在世界范围内拥有着广大的知名度。

简单来说的话,诺贝尔奖的影响力来源于三个方面。

第一,是奖金。要知道在100年前诺贝尔奖刚刚成立的时候,它可没现在这样的名声。它之所以能够吸引全世界科学界的目光,与其丰厚的奖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科学家也是人,财富对他们同样有吸引力。

据我所知,1901年诺贝尔奖首次颁发时,每个奖项的奖金为15万瑞典克朗,在当时相当于瑞典一个教授工作20年的薪水。在欧洲国家,教授的薪资是属于中高收入群体。

这样一笔巨款,足以让全世界的绝大多数科学家趋之若鹜。

第二,是稳定的运营。这其中脱离不了诺贝尔基金会对于诺贝尔先生遗产的成功运营,也离不开瑞典这个国家长久以来没有受到大规模战乱影响的原因。虽然诺贝尔奖因为一战、二战的原因,分别停颁了几年,但根基未损,战后依旧可以快速的恢复影响力。

第三,就是诞生时间足够的长。要想成就一个在世界范围内拥有权威性的奖项,不经过时间的磨砺是不现实的。诺贝尔奖的世界性影响力也不是一天两天就促成的,奖项的影响力会因为每一次成功和公正的颁发而累加。

就我个人而言,我很羡慕诺贝尔奖的这种影响力,也希望我们国内能够诞生一个像这样拥有世界性影响力的权威奖项。

毕竟评奖也属于是一种话语权、一种评价体系,我们长久的被别人的价值观所笼罩并非是一件好事。

不知道我的这个问题,你满不满意?”

回答完学员的问题,林为民笑着问道。

提问题的学员忙不迭的点头。

接下来另一位学员提问,说道:“我们都知道您当年就是从国立文学院的前身文学研究所走向了中国文坛,现在也成为世界文坛举足轻重的作家,我想请问您认为当年在文学研究所的那段学习经历对您的人生起到了怎样的作用?有没有哪些心得是可以教给我们的?”

听到这个问题林为民沉吟片刻。

“文研所的学习经历对于我而言是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段经历,你要是问具体起到了怎样的作用,我觉得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文研所,中国的文坛应该不会有一位叫林为民的作家。我可能是在务农,也可能在经商,可能偶尔有了闲情逸致玩玩票,写点东西。

至于能教给大家的心得,我觉得作家首先应该放在自己,不仅是放下过去的作品与成就,也放下心中对于文学的仰视,不要将它看成是高不可攀的艺术,也不要固步自封、曲高和寡,到人民群众中去看、去听、去体验、去感受,创作真正属于普罗大众的文学。让文学的受众更加广大,远比将文学泛化的高尚来的更加重要。”

林为民的回答结束,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这时教室外响起铃声,随堂老师说道:“好,感谢林老师今天精彩的授课,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下课了,台下的老师和学生们却没有散去,反而一拥而上围到了讲台边,众人手中全都是林为民的书,纷纷向他索要签名。

花了十多分钟签完了名,林为民得以走出教室,这时他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自高天而下,如同无尽的繁花在朦胧的冬日里绽放。

顾俭之邀请林为民在院里用完午饭再走,他瞧着外面的雪势,说道:“饭就不吃了,雪大了路上不好开车。”

顾俭之没有再劝,林为民又与他说了两句捐建的事,约好回头找个时间再聊,便来到院里。

他的车子就停在大门旁,门卫见他出来,便要给他拉开大门,大门是两扇门,林为民也上前搭了把手。

国立文学院对面正在起一座高楼,现在干到了一半,看来应该冬季停工了。

“这楼是干嘛的?”

“说是要盖个大酒店,叫什么丽景湾。”

林为民望着眼前的高楼,心生恍惚之感。

恍然之间他听见一个声音在喊。

“林为民!”

转头望去,唯有白茫茫一片。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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