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云鞋停在哭泣女童身前,寨中有顽童用苗语咒骂不已,几个年岁稍长的径直将牛粪、泥巴投掷过来,女童只是哭泣,任凭身上砸落牛粪、泥巴。

一众顽童瞥见一人站定女童身后,看其装束好似汉人打扮,当即呼喊声中一哄而散,也不知是不是去寻了自家大人。

殷素卿挪移一步,身影遮住那女童,女童诧异间停住哭泣,转头用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看向殷素卿。

殷素卿看了眼女童,又看向女童身旁裹着被子的老妪,开口问道:“怎地被寨子里赶了出来?”

女童不言语。

殷素卿以为女童没听懂,又问:“你可有名字?”

“留仡卡。”

“刘哥卡?”殷素卿蹙眉,心下却想,这女童小小年岁,未必懂得汉话,这‘刘哥卡’未必是其名字。

不料,那女童用蹩脚的汉话说道:“换成汉话,我叫麻蝴蝶。”

“麻蝴蝶?好名字……你会汉话?”

女童点头道:“吉……阿爸是山外货郎,我会一些汉话。”

此地地处湘西,汉、土、苗三族杂居,土、苗二族虽说极少与外族通婚,却也并非完全没有。

尤其此地行土司制,宣抚使彭大年尤喜汉家女,家中妻、妾大多娶自汉家。上行下效,有钱有势的款头娶汉家女,无钱无势的百姓则外嫁汉家郎。

殷素卿点点头,看那老妪浑身打颤,且出气多进气少,便俯下身来,探手摸向老妪右手。

小女童见此,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气力,一把打开殷素卿的手,叫道:“莫碰嘎婆!”

殷素卿耐心道:“你……嘎婆生病了,贫道恰好会些许医术,不如让贫道替你嘎婆瞧瞧?”

麻蝴蝶仰着小脸道:“我嘎婆是草鬼婆,你不怕吗?”

苗疆称蛊女为草鬼婆,擅巫蛊之术,信盘王。寨中百姓对草鬼婆大抵畏多于敬。盖因草鬼婆养蛊在身,每岁或每二、三岁必放蛊害人,不然必受蛊虫反噬。

殷素卿赶至此地,本想探究梅山教,不想却现碰上了蛊苗!传闻苗疆蛊苗极为歹毒,且防不胜防,殷素卿生性喜猎奇,这般撞上,哪里会轻易放过?

但见其一双杏眼中目光清亮,脸上不自查的挂上笑容,右手慢慢探去,嘴上宽慰道:“小蝴蝶莫要担忧,贫道有几分本事,自信便是不能医治好你嘎婆,也能开上一方药剂缓解几分。”

殷素卿年已十七,面容愈发端庄大气,声线好似有魔力,言说间让麻蝴蝶不自查的信服。不待其反应,殷素卿已然摸到了其嘎婆的右手命门。

手一搭,殷素卿便觉这老妪脉象极为古怪,时而微弱不可查,时而又剧烈杂乱跳动。

“诶呀,姐姐快撒手,我嘎婆在散蛊,莫要伤了你!”

麻蝴蝶急忙去抢殷素卿的手,此时殷素卿便察觉不对,一股极其歹毒气息顺着接触老妪命门的手指蹿向起经脉之中。

殷素卿顿时变色,一个跟头翻出去两丈,落地趺坐左手点住右臂穴道,随即默运混元功催逼入体蛊毒。

过得片刻,中指指尖沁出一点黑血,落地后陡然星散,仔细观量却是无数细小的蛊虫!

真炁运转小周天,殷素卿内视一番确认再无蛊虫遗漏,这才舒了口气。起身后非但不曾畏惧,反倒愈发好奇这蛊虫是何物,怎地能顺着皮肤钻入己身。

那边厢麻蝴蝶蹲下身,小心的替嘎婆掖好被子,转头观量,啧啧称奇于殷素卿竟然无恙,低头看了眼那团散去的黑血才道:“这是嘎婆的钻心蛊,中蛊之后能让人疼得恨不得去死。姐姐竟然不怕蛊虫,你是梅山水师吗?”

殷素卿上前温和道:“贫道不是梅山水师,而是道士。”

“甚么是道士?”

“奉道藏、读道经、炼己身以图长生久视者,可称道士。”

麻蝴蝶思忖道:“阿爸说过,山外有个叫张三丰的汉人,活了二百多岁,是堪比盘王的神仙。姐姐也像张三丰那样吗?”

殷素卿笑道:“借你吉言,贫道看不敢比作张真人。”顿了顿,又问:“小蝴蝶,寨子为何将你跟嘎婆赶出来?”

麻蝴蝶垂头哀伤道:“嘎婆年岁大了,镇不住体内蛊虫,族老跟款头都说嘎婆要散蛊,他们怕散出来的蛊虫会害人,就把我跟嘎婆赶了出来。”

草鬼婆以自身精血喂养蛊虫,平素利用蛊虫既可害人,也可治病。待其年老体衰,自身精血不够喂养蛊虫,蛊虫自然造反。此等行径称之为散蛊。

散蛊之时草鬼婆极为凄惨,早年喂养的蛊虫愈多,其死前遭受折磨便愈多。待散去蛊虫,草鬼婆能得全尸者少之又少,大多草鬼婆散蛊时会被蛊虫啃食成白骨。

殷素卿学过几手医术,却不曾医过这等情形,当下蹙眉凝思,最后上前两步,以指发真炁,点了嘎婆几处穴道。这几处穴道可暂且止痛。果然,点穴过后,那嘎婆紧绷的面色顿时舒缓几分。

只可惜其早已被蛊虫伐害,刻下却是不曾转醒。

殷素卿叹息道:“小蝴蝶,你嘎婆贫道是救不得了。”

那麻蝴蝶却是个知晓好歹的,跪地叩头道:“姐姐心善,帮嘎婆止了痛。求姐姐好事做到底,待我嘎婆散蛊之后埋在山腰。”

“好。”殷素卿一口应承下来。

便在此时,寨内喧嚣起来,一众汉子簇拥族老奔行至寨门,隔着寨门,那族老说了一通苗语,见殷素卿听不懂,这才操着蹩脚的汉话道:“兀那外乡人,休要多管闲事。”

殷素卿稽首道:“无上天尊,贫道不过救助将死之人,何言多管闲事?”

那族老听其口诵‘无上天尊’顿时脸色一变:“原来是山外道门高足……这位道长不知,那老妪与女童皆为寨中草鬼婆,每岁必害人。寨中百姓苦其久矣,若非其早年为寨中百姓拔除蛇、蛊之毒,便是我也弹压不住。

而今我与各房房老商议一番,这才将其驱赶出寨。”

大抵苗寨之中有一主姓,其后又分作若干房。比如汉译龙姓的仡芈,其分支便有代芈、代僚、代陇、代赔、代让、代召、代贵、代留、代偻、代早等二十二支。

是以苗寨中主脉有族老,各房有房老,族老与房老一起议事;而后三、五个或数十个临近苗寨行合款制,选出小款头;小款头再合款,选出大款头。

入郕之后,湘西等地行土司制,而今这合款制名存实亡,大小款头大抵是土司任命。倒是这族老与房老,还是依照先前那般,不曾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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