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此刻。

冥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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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生成神之后的第一个清晨。

……

光。

阳日的第一缕光破开冥界的昏暗,把天地带入了另一种昏暗。

但天边的霞光总算绚丽,把两界山的峰峦照得熠熠生辉。

“呼啦。”

清晨的第一缕风吹进山林,惊飞了早起的一群栀子鸟。

鸟的翅膀匆匆划过树梢,摇曳的树叶又惊动了挂在树枝山的两只熟睡的猿猴。它们似乎不满被这么早吵醒,龇牙咧嘴地叫着,追着栀子鸟向树林的深处掠去。

霞光落在忘川河的上游,闪烁出了一连串温暖的亮光,惹得六翅飞鱼群不停地跃出水面,捕捉这一天中唯一的光线。

顺着霞光去的方向,沿着忘川河一路向北,河水慢慢藏入大山密林之中,仿佛一条没有尽头的幽径,通向一个没有尽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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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或许没有尽头,但一定会有河岸。

忘川河在蚩尤峰下七百里,打了九道湍急的回旋,在一处深谷的平缓处歇住了脚步。

河水带着泥沙在这里冲出了一片肥沃的沙洲。

沙洲紧紧依靠着千仞高山,在一片桃花林的尽头,居然孕育着一片已在冥界绝迹的幽冥花。

不久,霞光褪去了初晨的稚气,变得极其温柔,仿佛一位爱人的手轻轻抚上了幽冥花的花瓣。

花海的尽头,是一座坟。

这座坟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与四周婀娜多姿的花海是那么格格不入,但墓碑上入木三分的字迹依然清清楚楚,没有落进一丝一毫的灰尘。

这一定是一个无比幸运的人,死后还能身在与世隔绝的桃源胜景。

这也一定是一个无比寂寞的人,因为这桃源胜景再美,她也不会看见了。

可有的人能看到——比如活着的人,或者此刻在坟前坐着的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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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前,这个人也来过这里,在坟前长跪七天七夜,之后登上山峦,机缘之下见到了阴阳界的那位神。

五百年后,他又回来了。

这里是五百年前辰菲儿的墓。

他也是五百年前的白云生。

只是这一次,白云生似乎没有很悲伤,因为他没有喝酒。

是的,他连一个酒壶、一只酒杯都没带。

深谷幽幽,藏清化浊。

往事悠悠,无浊无清。

这一辈子,白云生口中的声音从来没有像此时这般平静——他就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在无边无际的清冷晨辉里,荡漾着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波澜。

“菲儿…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听见我说话。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找个人,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好好说一说心里的话。我已经很久没说过心里话了。可我的心一直静不下来,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我这一辈子,山山海海,生生死死,一直被这个世界推着走,追着跑,已经数不清经历了多少事,伤害了多少人,背负了多少罪孽。这个江湖一直在看着我跑,有的人离我很远,有的人就在身边,有的人一直看了我很久,有的人只看了我一眼。呵,其实我一直很害怕他们,害怕这个江湖,一直想躲开他们的目光,离开那些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是是非非。所以我一直向前跑,跑啊,跑啊,跑啊……谁敢挡住我,我就杀了谁,谁要拦住我,我就毁灭谁。一路上,我杀了很多很多人,直到现在,我终于躲开他们了,他们终于不会再看着我了。因为他们都死了。我成了这个世界的神,至高无上的神。没有人能再欺骗我,伤害我。这不是我想走的一条路,但是我走下来了;这不是我想的选择,但是我选择了。现在,我走到了尽头,可出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一座坟墓。我失去了朋友,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尊严,失去了一个生命所有的情感。我的心终于静下来了,终于可以好好说说话了,可身边却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人了……菲儿…菲儿,我好像不应该后悔,不应该说这些,因为我已经是这里无所不能的神。只要我想,所有的人都会回来,所有的地方都会出现,所有的故事都能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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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阳日的光照过白云生的头顶,他已在菲儿坟前坐了三个时辰,就像是大漠中的一棵胡杨,死了三千年,又活了三千年。

头顶的光落下了,明天仍旧会升起。

可一段故事结束了,就永远结束了。

不久,日上三竿,已是午时。

“胡杨树”般的白云生奇迹般地动了。

只见他蹲下身,轻轻抚摸着石碑上自己亲手写下的字,临到最后一个字,他摘下左手腕上的紫玉镯,轻轻放在了坟前。

风一吹,吹得四周幽冥花的清香飞满了忘川河两岸。

看着墓碑上的紫玉镯子,白云生又想起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未进入轮回的时光。

不知不觉,他眼中露出了一种十分久远的怀念——怀念五百年前,那个他一入冥界便一见如故的辰菲儿,怀念在两界山下那十年悠闲自在的隐居生活。

而他最怀念的,是两人曾经千万年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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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想起辰菲儿是谁了。

她为什么那么像暮成雪,暮成雪又为什么那么像她。

因为她们,根本就是一个人。

很久很久以前是。

……

……

入夜。

阴日阴凉。

悠长的月光划过悠长的山谷,照在笔直的山峰上。

思过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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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生的双脚再次踏上这片山崖,眼前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岁月。

月亮已经不是那个月亮,月光也不再是那片月光。

阴日浑浊得就像滴了一点墨的一杯水,再也没有当年那般清亮。

倒是月下的那片紫竹,依旧风吹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紫玉般的竹叶闪着莹莹的光,就像一只只即将开屏的孔雀。

今夜,又是紫竹开花的时候,也是老朋友重逢的时候。

可世间却不知,已经过了多少个七十七年。

竹林里仍然干干净净。

竹林外那块不成形的石头明显小了一大圈,但仍能撑得起一壶酒,两只酒杯。

它南北两侧那两块更不成形的石头也明显瘦了好几圈,也仍能担起一个人的重量。

“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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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的山风吹进竹林。

在阵阵风铃般的声响中,紫竹花开了。

一闪一闪的紫色光辉在山崖上画出了一条梦幻的星河。

在星河托起的那块不成形的石头上,两只酒杯中已经盛满了酒,宛如点缀在石头上的两杯“月光”。

此时,有一杯“月光”动了——它随着一只手“飘到”了一个人的嘴边,这个人轻轻一闻,接着将“月光”一饮而尽。

然后,他放下酒杯,等石头上的另一杯“月光”也飘起来。

他很有耐心。

因为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三个纪元,等了三亿年。

他似乎早就知道结果,因为一个时辰后,那一杯“月光”居然真的动了——和另一杯“月光”一样,消失在了一个人的口中。

“看来你已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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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下第一杯“月光”的人说道。

他白如皓雪的须眉努力遮掩着脸上的皱纹,只有一双还算矍铄的眼睛,给这副行将就木的身躯带来了些神采。

“好像没有。”

喝下第二杯“月光”的人说道。

他慢慢抬起头,阴日薄薄的光照亮了他深深的模样,正是几个时辰前,在忘川河边祭拜辰菲儿的白云生。

“但我们还是见面了。”

喝下第一杯“月光”的人又说道。

此时,不知是时间起了变化,还是空间挪了位置,夜空中的月光忽然亮了许多,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样子。

明亮又清凉的光落在他脸上,隐隐约约显出了一张白云生熟悉的脸,仔细一看,竟又是那祖海青城山上的天外之天——天松老人!

“是的。”

白云生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地说道。

天松没有张嘴地轻叹了一口气,道:“真羡慕你,还是当年的样子。”

白云生的目光宛如定海的冰雪,一动不动地落在天松身上,冷冷道:“你又老了许多,看来当神也不是件好事。”

天松苦笑道:“的确不是件好事。”

白云生道:“如此看来,我走了一条不归路。”

天松收起苦笑,悠然道:“任何一条路,都是不归路。”

白云生道:“神就是神,每一句话都让人琢磨。”

天松喝下第二杯酒,听着这句似曾相识的话,眉宇间的沧桑似乎轻盈了许多,他笑道:

“你很快也会这样。”

白云生道:“此话怎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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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松紧接着又倒了一杯酒,更加悠然道:

“你已经成为阴阳界新一任的神,将代替我的位置,守护天地秩序,维护天地平衡。”

白云生道:“这就是你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原因?”

天松喝下第三杯酒,皓雪般的须眉居然慢慢变成了黑色,白云生雪山一样的眼神也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只听天松笑着说道:“以后,你会慢慢体会到的。”

说完,天松端起他的最后一杯酒,敬白云生道:“这是你我二人的最后一杯酒了。”

可白云生却无动于衷。

他喝完第一杯酒之后,第二杯酒中的“月光”就一直荡漾着。

等了好一会儿,等到紫竹林里的落花都归了尘土,白云生浑身才宛如解冻的江河,一下子活了起来,笑道:

“不急,酒有的是,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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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松悠然的脸颊不自然地拉了拉嘴唇,说道:

“你已经是阴阳界的神,可知一切因果,还想听什么故事。”

白云生此时笑着端起第二杯酒,敬天松道:“我能走到今天,阁下的指点之恩,一直长记在心。”

说完,两个人两杯酒又下了肚。

天松看着白云生,露出一副十分满意的表情。

喝完这杯酒,他脸上崎岖的皱纹居然也开始缓慢地消失——不消半刻,一张苍老的脸已经变得年轻朝气,刚刚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眨眼间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虽然这个青年相貌并不俊朗,甚至有些怪异,但浑身山下却充满了一种神秘的力量——年轻的力量。

可白云生脸上却没有泛起多大的“波浪”。

他见怪不怪地倒着酒,笑道:“这酒真是神奇,喝了那么多次,还不知它竟有返老还童之效。”

此时天松的目光已有些颤抖,他端详着眼前这双年轻的颤抖的手,平静了三亿多年的心境倏地涌起了滔滔波浪。

白云生面前这个“陌生”的人生着一副淡眉铜眼,高鼻厚唇,生铁般的脸颊上雕刻着十三道清淡却又清晰的疤痕。

这张脸并不好看,但却是一张年轻的脸,是他最真实的脸。

又激动了一会儿,天松才说道:

“此酒名为魂魄,是我取两界山九百九十九种生灵之灵气,辅十朵万年的幽冥花酿成,成一坛便要一万年。但酒就是酒,不会让人返老还童。”

白云生道:“看来,我有一个很古老的故事要听。”

天松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白云生道:“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摘自《道德经”

天松道:“你想说什么?”

白云生道:“当年,我进入轮回后,你为何又要对五圣兽出手?”

天松道:“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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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生道:“我想听听我出世之前的故事,我想知道你是谁。”

天松道:“一切皆已成,这些还重要吗?”

白云生道:“万物皆为果,而你是万物之因。”

天松露出一副更加满意的表情,说道:

“也罢,你历经万世轮回,才得以参悟生死,成就神位。老夫离开前,当解了此因果。”

白云生端起第三杯酒,敬道:“在下洗耳恭听。”

天松喝完第五杯酒,喉咙里的声音也变得洪亮有力,他说道:“我们还是回到故事最开始的时候吧。”

说完,天松放下酒杯,伸出左臂,掀开衣袖,只见这只充满力量的胳膊上的伤痕比他脸上的还要多三道。

不过此刻吸引白云生的并非这些来历不明的伤痕,而是天松左臂上的这幅诡异的刺青。

刺青里,一条条魔纹画出了一只妖兽的神形,魔纹围着一双妖瞳——一双白云生绝对没有见过的妖瞳,冷冷地盯着他,就像一只从冰天雪地里走来饿了三天三夜的野狼——令这位阴阳界新的神打心底里打了个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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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刺青就像一只活生生的妖兽,在死死地咬着天松,也咬着白云生。

“这是……”

白云生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出两个字。

“饕餮,以万灵为食的妖兽。它只要咬你一口,便终身阴魂不散。是九巫死狱囚徒的标志。”

一提起这些字眼,天松的脸变得从未有过的冷峻。

“九巫死狱?那是什么地方?”

白云生诧异地问道,这五百年间,他已经很久没有诧异了。

天松冷冷道:“一个三界之内谁也不想去,去了谁也出不来的地方。”

白云生脸上的诧异又深了七分,问道:“三界?那是何地?阴阳界也是其一?”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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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松看着白云生的表情,忍不住大笑三声,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嘲笑道:

“哼,阴阳界算什么。小子,你看到的世界太小了!老夫所言三界,乃天地人之界。天界又名太虚仙界,是神仙的道场;地界又名幽冥妖界;人界又名乾纲之界。三界相依相存,相融相合,包罗万象,无极无穷。阴阳界与任意一界相比,皆似沙砾存于大漠,游鱼飘于四海,只是人界的尊者在乾纲之界里刚刚创造出来的地方,存在了不过三个多纪元。而九巫死狱,自三界诞生起便存在于三界缝隙之中,是专门来关押三界罪人的地方。”

此界非彼界,此言犹可听?

白云生听完天松方才的一段话,整个人仿佛从春天一步迈进了凛冬——全身倏地冰封,里里外外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眉宇、鼻子、嘴巴、呼吸、手脚上的“冰雪”一寸寸融化了,才有力气吐出了几个字。

“这么说,你是从九巫死狱里逃出来的?”

可天松却出人意料道:“我说过,没有人能逃出九巫死狱,没有人。”

一言至此,他忽然停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努力平息心中的某种十分恐怖的东西。

等到思过崖上又起了一阵风,他才说道:“那是一个你无论如何都绝对想象不到的地方。阴阳界比起他来,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面对一个无敌的冷血杀手。”

“可你还是出来了。”

“因为我被选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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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生愕然道:“你被选中?”

天松眯起了锯齿一般的眼睛,冷冷道:“没错,这是离开九巫死狱的唯一机会。”

“什么机会?”

天松忽然露出了一个白云生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因为这个笑容他已经三亿年没有露出来过了。

“天地人三界之内,蕴有无数结界。结界里是无数的星河,星河中有无数的星域,名为大千之界。千千万万的生灵便生活在无数的大千之界中。三界中的结界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星河在时时刻刻地流动,大千之界也在每分每秒地生灭。一旦生超过了灭,三界的尊者便会出手消灭,一旦灭快过了生,尊者便会出面创造,以此来维护大千界的平衡。这阴阳界,便是尊者在人界的姑苏星河中创造的一个大千界。每当新的大千界诞生,都需要有人来管理和稳定,而我就是被选中来管理这个世界的人。只要我能成为阴阳界的神,并将其稳定管理三个纪元,便可赎罪,永远脱离九巫死狱。”

白云生道:“如果你失败了呢?”

天松冷着脸停了好一会,冷着嘴吐出一个字:

“死。”

白云生道:“显然你已经成功了。”

天松冷笑道:“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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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生笑得比他还要冷上三分:“我如今倒是很想知道,你是为何被关进那九巫死狱里的。”

“哼。”

天松的声音里已经明显刮起了风雪。

“我说过,没有人想去那里。”

白云生听着这不清不楚的回答,皱眉道:“你既已功成,为何又要把我牵扯进来?”

天松道:“因为在我离开九巫死狱的时候,尊者给了我一个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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