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的原身,确实是横渠先生张载①的弟子。
最近这段时间,明远从薛绍彭那里旁敲侧击,打听了不少关于张载的消息,知道他是关西赫赫有名的大儒,开创一派“关学”,并且亦是隔壁“四吕”家中吕大忠、吕大钧、吕大临的老师。
原本明远还纳闷,张载一代大家,怎么会教授自己原身那样小小年纪的“蒙童”。后来与母亲聊了聊,明远才明白。张载曾寓居凤翔府眉县横渠镇,而舒氏娘子正是眉县人,娘家与张家是邻里。
明远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才有机会拜在张载门下,进学开蒙。而吕氏四贤中的三位,算起来也都是他的“师兄”。
当然了,对于明远这样的小小蒙童,张载自有弟子服其劳,带领他们念“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但是对于做人与学问的基本态度,张载却是时不时要向所有学生宣讲,从未有半刻放松。
张载身为大儒,却如此认真地对待德育教育工作,明远现在想象一番,也是很佩服的。
六月暑热,明远也不怎么出门,便将原身留下的书籍都取出来,大致翻翻——这越发坚定了他不想读书的心思。经义与古文,对他来说实在太过诘屈聱牙,而且入学读书,只会为他增添价值两条咸肉的束脩,于花钱大业无益。因此每天明远温书都温得唉声叹气的。
谁知到了六月底,消息传来,因为天气太热,张载微恙,因此暂时留在京中,八九月秋凉时再返回长安。
明远听见这个消息,顿时送了一口气,手边的书本又丢到一边去了,每天该在外面跑的时候还是在外面跑,四处看着哪里有可以供他“花钱”的项目。
这天他惯例尝过一碗张家豆腐坊出的“白玉豆腐”,路过官牙,与相熟的牙人们打了声招呼,顺路到城门外看了一眼“自来泉”。
天气愈热,“自来泉”前聚的人越多。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小贩在城门外搭起了简易的凉棚,支起小摊,贩卖一些凉茶食水之类,供路过的人消暑解渴。
明远并不关心“自来泉”旁的钱箱内每天能收到多少钱,那些自然有他的堂兄明十一负责。他只关心“竹笕水龙”的运转是否正常,水量多寡,水质是否纯净……见一切正常,明远就放心了。
从竹笕龙头跟前转身,明远就对上了一张肤色白净,额头上爬满了汗珠的胖脸。
来人穿着打扮的像是一位豪商,头上戴着方者巾,身上穿着的是织有花开富贵图样的锦缎衣袍,颜色甚是鲜亮,但衣料偏厚,密不透风。正午还未到,这位便已经出了一头一脸的汗,连明远都替他觉得热。
豪商见到明远从龙头前退开,连忙凑上去,刚刚学着拧开“龙头”,双手捧了一捧清泉,要送入口中,一瞥眼看见一旁摆着的钱箱,一时竟吓得不敢入口了。
后面的人觉得清泉可惜,连忙将水桶凑了过来接着,同时向这商人解释:“这是我们长安城鼎鼎有名的‘自来泉’,在此饮水取水,以能力为限,不拘多寡,给几个钱便是。”
“是,是是——”
那商人连声答应,候在一边,见旁人大多是一文两文地放进去,他自己也在怀中摸了半天,最后放了一枚铁钱放进去。
是个惯会节省的——明远对此倒不觉得什么。
在现代社会他见过太多这种人了,外表光鲜无比,但对待自己却是苛刻至极,一分钱都不肯多花。
“这是蜀商吧!”
有人语带嘲笑,猜测了这商人的籍贯。
胖子一边擦着汗,一边用着与关中人有异的口音点着头说:“是……是蜀地来的……贩蜀锦去汴京……”
他身边停着一辆骡车,骡车上堆得高高的,全都是用油纸包起的一匹匹锦缎。
蜀中到汴京通常有两条道路,一是沿江而下,越过三峡天险,抵达襄阳之后转陆路往汴京;二是循着当年诸葛亮六出祁山的道路,进陕西,再折向东,便是往京师去的官道。
这胖蜀商贩卖上好蜀锦,自然不愿冒三峡漂流的风险,因此选择借道陕西。
饮过“自来泉”,胖蜀商擦了一把汗,招呼着车夫将他的货物赶向陕西城门口。在那里有税吏对往来商旅征税。
“什么!”
明远原本已经打算离开,忽听胖蜀商那边无比吃惊地大喊一声。
“过税竟提到二厘②了?”
这蜀商口中的“过税”,区别于长安本地商户所缴纳的“驻税”,是指长途运输货物时,经过税卡时缴纳的路税。过税二厘是指缴纳货物价值百分之二的税金。
这个税率看似不高,但是蜀商每经过一个税卡,都要缴纳一次税金。从长安到汴京,一路上税卡不知凡几。而越往汴京去,这些蜀锦的价格就会被累加得越高,商人要缴纳的过税费用就越高。
明远听说过“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的说法,知道柴火和米粮这些利润率比较低的商品完全不适合长途贩运。
但他原以为,蜀锦属于利润率较高的商品,从蜀中贩运到汴京去,价格能翻上好几倍,两厘的过税,应当还是支持得住的。
可时此刻,那胖胖的蜀商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又冒了出来,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大声哀求眼前的两名税吏。“差官大哥行行好,两厘的过税一收,我这一趟就真亏得狠了。”
其中一名税吏双手一摊:“官府定的税率,又不是我们空口白牙说的。”
另一名税吏也摇摇头:“没办法,朝廷要打西夏党项人,朝中的相公们天天愁着筹措军费粮饷,不从你这豪商身上想办法,难不成还从那些将将糊口的小民们身上刮油水吗?”
税吏的话说得甚是漂亮。路过的百姓听见顿时一阵哄笑与奚落。那蜀商额头上的汗水顿时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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