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白用十年教她如何打败对手,却忘了教她如何识别人心。

一朵木兰花,便能让她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

早知如此,他就应该为她在沧澜山种上漫山遍野的花。

穆离渊说:“这些花都不适合。”

江月白动作顿了顿,微微抬头。

穆离渊在他面前屈膝半跪,递给他一朵花。

淡粉色的花。

在月光下,柔和的花瓣像垂眸的美人。

江月白没有接。穆离渊将花放在了他手边:“送女修的琴尾封刻这样的花,她一定喜欢。”

江月白:“魔尊很有经验。”

穆离渊笑了笑,忽然伸手捉住了江月白的手腕。

江月白身子一僵,想要抽回手。

穆离渊没有松开,将江月白沾血的手指拿在眼前,缓缓说:“师尊,秦嫣的药再管用,也是有毒的。师尊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连中毒都不在意。”

江月白沉默。

他支撑命脉的灵元都已经枯损衰竭,还会在意什么中毒。

静默良久,江月白只说了两个字:“松手。”

穆离渊没有照做,幽暗的眸光落在江月白的脸上:“师尊,你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江月白说:“我用了秦嫣的药才恢复了内力,你不是都猜到了......”

“不是这件。”穆离渊打断他。

江月白知道穆离渊在问什么。

问他为何一心求死、问他为何恢复修为之后仍旧不反抗密室里的那场折磨。

但他不想回答。

穆离渊也没有再问,换了别的问题:“师尊这么着急恢复修为,是想要天机剑?”

天机剑乃“千古第一剑”,得此剑者可得天下。每次天机历练都有无数修士为争抢天机剑而去,但却无一人成功。

江月白垂下长睫,没有什么语气:“是。”

“为了天机剑不惜服禁药恢复灵力,”穆离渊另只手掂起桌上的花,提在江月白眼前,“怎么会舍得用灵力来渡琴?那个女修面子也太大了。”

江月白道:“很奇怪么。”

穆离渊说:“很奇怪。”

风中月光浮着清浅花香,显得夜更寂静。

江月白没有抬头,垂眸拉紧最后一根琴弦,淡淡说:“如果这张琴是给你的,我也会这么做。”

穆离渊冷笑了一下。

他觉得这句话荒唐。可又知道这样的回答没错。

过去的十几年里,江月白都是这样对他的——温和、耐心、有求必应、倾尽所有。

但这只让最初的谎言显得越发残忍。

“师尊在可怜我吗。”穆离渊问。

江月白心甘情愿接受的所有惩罚,都没有让他感到过一丝一毫的痛快尽兴,只觉得是一种来自故人的愧疚。

这愧疚太像怜悯。

他,不,喜,欢。

江月白抬起眼:“魔尊想要我可怜吗。”

穆离渊说:“我不想要,我想要其他的。”

江月白:“要什么。”

“求饶。”穆离渊一把将人拽近,低声说,“我喜欢听人求饶、看人流泪。师尊满足我,好不好。”

江月白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才道:“这要看你的本事。”

穆离渊眸色一沉,将江月白按在了独幽琴上!

琴弦跳动成错乱的曲子,在山洞内回声层叠。

他气息微颤:“所以师尊从不流泪,是我的本事不够?”

起伏的七弦淌着月光,江月白在琴声的回音里说:“修士们都歇在周围山洞。”

穆离渊逼近:“那更有趣了啊。”

月照春花映深眸,眸里却全是恨。

江月白叹息闭眼:“别弄坏了琴......”

“可我就想弄坏。”穆离渊将人翻了个身,在背后恶劣地压低嗓音,“我不喜欢这张琴。”

他不喜欢这张琴的颜色,翠玉朱漆过分妖娆,像不怀好意的美人。

白衣太单薄,锋利的银弦将皮肤磨出了血。

穆离渊从身后捂住江月白的口鼻——谁让他提醒自己周围山洞有人,这便是惩罚。

独幽琴被撞出沉闷颤抖的声响,好似随时都会崩裂。

名琴见惯了厮杀与血腥,却对这场更残忍的惩罚感到震惊。

血,到处都是血。

黏滑的鲜红顺着银弦漫延,垂落在碧玉琴面,绽开无数花点。

独幽被血的温度烫到,发出抽泣与呜咽。

历经风雨的神兵也会害怕。

晚风吹过,碎花四起。穆离渊忽然感到指尖沾水微凉。

他翻过浑身是血的人。

破碎白衣上交错的伤痕如同血色花枝,随着艰难的呼吸起落。一道极淡的水痕淌在江月白眼角,像山水画上一笔若有若无的清墨。

穆离渊近乎痴狂地盯着那道水痕,他想用指尖去触碰,又怕会让它彻底消失。

只能迷恋地盯着它在风中变浅。

他从没见过江月白流泪。他在想江月白的泪会是什么滋味。

穆离渊将江月白的双手狠狠按紧在琴弦上,低声喃喃:“师尊,再哭一次......”

再流一次眼泪给我看。

江月白在独幽断续的哽咽声里闭上双眼,浮着的水汽顺着眼尾的弧度滑出来。

月色皎洁,这次的泪痕格外清晰。

穆离渊觉得不真切。

江月白为何如此配合,就如同多年前的师尊总会满足自己每一个小愿望。

这眼泪真的是为自己而流吗。

还是江月白也有自己的伤心事。

琴声随身体颤动,江月白嗓音断续:“我在......星邪殿里......给你留了东西......”

穆离渊停下了动作:“什么东西。”

江月白睁开眼,眸底浮波又淌出一道,但却笑了一下:“自己找。”

穆离渊怔住。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师尊这样温和的笑。

没世不忘的怨恨与愤怒在这瞬间都消失不见!血海深仇全部融化在了此间夜色里。

只用这样一个眼神。

滔天杀伐痛不欲生的梦魇里,他记得最清晰的是江月白在灯下看他吃桃花酥的笑。

格格不入。铭心刻骨。

穆离渊俯身,想去轻碰那些泪痕。

却在触及的前一刻停在咫尺——

他不敢。

即便他何其残酷地报复过这个人,他仍不敢做这个温柔的动作。

这是他曾经不敢染指的人。

也不愿染脏的人。

夜深忽落雨。穆离渊觉得喉头酸涩。

他恨这样的自己。

他枕着江月白柔软冰凉的长发,魔心在漫天冷雨里撕裂成鲜血淋漓的碎片。

他好想回到没有仇恨的年少。

沧澜山上繁花盛开,解冻的小河里有小鱼,师兄总是给他的水壶里偷偷掺酒,师姐会给他做发出琴声的小木马......

万千回忆的尽头,是如此刻冷冽又温柔的白衣。

他生病的时候,师尊会抱着他睡觉,轻声给他读话本上的故事。

他缩在江月白的臂弯里,指尖偷偷缠着对方的发梢。

他总是想一病不起。他以为自己只是不想去课训。

魔元控制的双眼流不出眼泪,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如果真相和谎言可以有一个不存在。

他希望是前者。

他好想再看看沧澜山上的紫藤花。

虽然那里没有一个人真正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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