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薄茧的指腹偶尔擦过他的侧脸与耳后,湿了水的发间滑下水珠。

他仍然一动不动。

他犯了错,如今只有装作冻病了,醒不过来,才能逃过惩罚。

他生病的时候,师尊的眉眼便不会再那般冰冷。

他喜欢这种浅淡无言的温柔。

他屡试不爽。

江月白替他梳顺了结冰的长发,放下了梳子。

室内陷入了安静。

他不知道师尊在做什么,也许是在找擦手用的巾帕。

总不可能是在无声地看他。

片刻的安静后,他听到江月白淡淡的嗓音:“我知道你醒着,自己洗。”

他吓得呛了一口水,慌忙睁开眼睛。

垂帘放下,江月白已经离开。

穆离渊懊恼地捂住脸——啊,完蛋,罪加一等!这回绝对要再继续罚跪外加去打扫半个月的校场了!

师兄估计要嘲笑死他。

穆离渊心神不宁地洗好身子,穿上衣服,拉开帘子。

江月白正坐在远处桌边,白衣肩头积雪未尽,仍旧散发冬夜的寒气,背对着他,低声说:“过来。”

穆离渊小心翼翼地朝着桌边挪过去,提前就摆好可怜兮兮的认错架势:“徒儿知道错了......徒儿以后再也不敢偷偷下山,也再不敢......”

他说到一半的话卡住了。

因为他看到桌上放着一包桃花酥。

师尊回来这么晚,竟是去买了桃花酥!

他奔到桌前,迫不及待地撕开纸包——小小的桃花一朵一朵,酥脆金黄的焦层、软糯溢出的馅心、浓郁的花香......

他咽了下口水,抬起头:“我、我可以吃吗?”

江月白说:“都是你的。”

有什么比洗了个热水澡之后再吃一包心心念念的桃花酥更幸福的事情呢?

穆离渊坐在桌边,大口嚼着点心,垂下的两条腿都在开心地晃荡。

江月白瞧着他:“就那么好吃么。”

他鼓着腮帮子点头:“嗯嗯!好吃!”

房间里烛火单薄,光线沿着江月白鼻梁的线条抚过,像一层纱,显得清冷的侧脸有几分温柔。

江月白似乎极浅地笑了一下。

穆离渊没有看清。

因为桃花酥太好吃了。

他捡着纸包里的碎屑,意犹未尽,看到师尊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这又是什么哇?”

也是好吃的吗?

“安神散。”江月白道,“最近还做噩梦么。”

穆离渊愣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

他看到师尊的眸色重新变得寒冷。

江月白问:“梦到什么了。”

他赶忙放下手里的纸包,努力回忆着:“醒来就记不清了......只记得......梦到了一个战场......”

江月白问:“还有么。”

“好像还有很多人......”穆离渊又想起来一些,“他们围在四周......说要......”

江月白微冷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

他被这种眼神看得害怕,声音有些发颤:“说要......杀了我......”

他拼命想要说出更多,他不想让师尊失望,因为他想看那双冷眸重新带笑。

江月白垂下眼眸,将放安神散的盒子推给了他,轻声安抚说:“噩梦而已,按时服药就没事了。”

他连忙用力点头。

他会听话的。

师尊说过,他的父母被魔族杀害,他是被仙门从魔窟救出来的。

那些噩梦里围杀他的人影,都是恶毒的魔。

他迟早有一天会杀光天下魔。

为了复仇。

更为了让师尊开心。

红烛融化成一滩血泪,桌椅门窗都崩裂成乱石碎屑、散作滔天的尘埃!

要杀光天下魔......

杀光天下魔......

杀......魔......

他疯了似地默念着这句话。

他是沧澜门的弟子、是仙门正道、是江月白最引以为傲的徒弟!

他要斩妖除魔、他要剗恶锄奸!他要......

他怎么会是魔?!

旌旗飘摇,黄沙漫天,谪仙台九千里石阶站满了人。

仙门二十六家坐镇,北辰仙君亲自掌刑。

嘈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厌恶与新奇的眼神像一把把利刃,扎得他遍体鳞伤。

他被捆在尖刺遍布的谪仙柱上,咒法锁链勒得他浑身渗血。

他不觉得痛,只觉得冷。

好冷。

“仙门弟子改修魔道,你可知罪。”

“觊觎仙门圣宝,不惜残害同门,你可知罪?”

“落云关大开杀戒,屠戮无辜性命,你可知罪!”

仙风道骨的白须长者宣读着他罪无可赦的恶行、重复着他不能辩解的罪状。

四下一片怒吼与叫好。

他看到拥挤的人群为江月白让出道路。

正如十一年前他们在黑夜里的初见。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可风雪夜归已然贯|穿了他的身躯!

谪仙台下爆发雷鸣般的欢呼,赞扬他的师尊大义灭亲。

“师尊......”他口中涌出大股鲜血,死死盯着江月白近在咫尺的眼睛。

丹府碎裂,他感到滚|烫的东西在体内漫开。

黑红色的魔息顺着风雪夜归的剑身涌出——

他真的是魔。

魔气在瞬息之间遍布全身。

他所有被洗去的记忆全部回笼!

原来那些不是噩梦。而是真实。

他与江月白初见于血腥的战场,他并非是沦落魔界被仙门所救的幼童,而是魔——对方是杀魔的修士,而他是对方要杀的魔!

他根本没有必要改修魔道,他只是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魔息,似乎一直在压制魔气的东西忽然被人取走。

穆离渊凝视着江月白的眼。

他看清楚了一切。

对方只是想要自己的魔妖灵元,这么多年来,他的魔妖之灵早已被抽去得不剩多少。

此刻他只是一颗弃子,没有任何价值,不如借“改修魔道”的理由杀之以除后患。

风雪夜归的剑气腐蚀丹元,令他痛不欲生。

他眼眶涌出血泪。

他好委屈。他一直很听话。他一直很听师尊的话。

师尊是这世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却仍旧毫不留情地给出这一剑,把所有的真相都残忍地压在风雪之下。

让他带着恨死去。

师尊如何舍得。

师尊为何舍得?

师尊竟然舍得!

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而下。

成千上万的人影被风雨撕裂,所有呐喊与叫好都化作烟云消散。

......

穆离渊从断续的梦魇中睁开眼,视野腥红一片。

他摸了摸眼角,却一丝湿意也没有。

他成了冷血无情的魔尊。他早已不再会流泪。

漆黑的镜子里映出阴暗压抑的身影。

穆离渊起身,缓缓走近。镜面上流淌着干涸的红烛液痕,被蹭成扭曲狰狞的曲线——那是他按着江月白的手画出的形状。他强迫江月白对着镜子,亲眼看着被凶残惩罚的模样。

他以为刻骨的恨可以消散在那些癫狂里。

可是没有。

它们的根扎得太深。

深到每一个夜晚都疼得无法入眠。

魔岭的黑夜还在继续,雨雪停了,只剩寒风。

凛风撞开大门,涌进深浓的夜。

穆离渊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原本用来蒙骗自己的杀心渐渐成真——

对待江月白。

他何必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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