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之前的虚妄幻境处处破绽,川菱又温文尔雅,原来是因为川菱修为不济,还自觉温柔体贴。
他接过锦囊,小小的袋子轻盈,正好能挂在腰际,毫无重量,平日装书装墨装笔恰到好处。
“多谢师姐。”斩珀说得真情实意,只觉得这川菱脾气桀骜,对待自家人格外爱护。
“暂时借给你罢了。”
川菱嘴硬心软,又脱下了手腕上的一串晶莹剔透的珠子,“还有这个,拿着。”
“明日起,你辰时起,亥时休,研读典籍不可怠慢,若你肚子饿了还没等到我回来,就摔一摔这玲珑珠叫我,我必会回来,正好替师父检查功课。”
斩珀戴上玲珑珠,又迟疑的掂了掂手中捂热了的三枚铜钱。
“那这卜算之卦呢?一日三占?”
川菱略微皱眉,似乎在想如何解答师弟困惑,她想了想回道:“我并不精通这铜钱占术,不过你翻阅《命理集思录》就当知道,卜卦问命三不占。”
斩珀于占卜之术,纯属略有涉猎,全然不知什么忌讳。
他好奇问道:“何谓三不占?”
“不动不占、不诚不占、不义不占。”
川菱说出集思录所点,详细为斩珀解惑,“也就是说,若你未知事情动向,漫无目的,不可占;若是你心不诚,随意问事,亦不可占;若你所问之事不仁不义,伤天害理,那便不必占。”
她说得斩钉截铁,甚至提醒斩珀,“这三枚铜钱是师父给的呈天之鉴,那么这世间星天前尘,凡人俗世,你心中有困惑、有疑问,尽可随意占卜。毕竟师父修为高深,你占了,卦象自有回答。”
川菱盲目推崇连竹给予的铜钱与众不同,斩珀却有所领悟。
他修行千百年,知晓各方灵器技巧关隘,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淳朴简陋的占卜之术。
看来这天人山是以天道推演为己任,他既然拜了连竹为师,学学这朴素的推演之法也是修行的好办法。
川菱耐心叮嘱之后,就放任斩珀自行研学。
习惯自由散漫的斩珀,没了旁人盯着,仿佛回到了瑿玉山中,身心顿时心绪舒畅许多。
于是,他每日端坐院堂,翻阅典籍,查看这些天人山书目里面的卜算星象,老老实实做了一个凡俗弟子,重新踏入截然不同的修行道路。
青竹峰僻静清幽,除了川菱定时送来一日三餐,斩珀未曾再见连竹。
斩珀观书极快,厚厚一叠《命理集思录》,他翻开书页一目十行,有了不少稀奇感悟。
这天人山开山祖师灵泽圣人,时时出现在卦象评述之中。
而他讲述卜算推演之法时,又惯常以“天机所论”为起始,推崇讲述另一位得道高人流传已久的规则术法。
而这位高人,被灵泽圣人换作“天机子”。
斩珀看书研学,没能急切的去学卜算之道,却对着天机子评论之言充满了好奇。
书中细写,灵泽圣人于论道台,言说卦象命理,各有定数。
那天机子却道:“命理既定,也可改天换地,自成命数。卦象虽能预示未来,但人之力足以抗衡命数,谋得坦荡前程,也不过是轻而易举。”
字里行间尽是张狂恣意,颇有己身为天的傲慢。
斩珀见过了信奉天道定数,无可更改的修士,却难得见到这样狂傲不羁的仙人。
此子极对他的脾气,霎时间,斩珀的兴趣落在了天机子身上。
可惜,他翻遍《命理集思录》,居然寻得此人只言片语。
万幸,这只言片语亦是深得他心,读完豁然开朗——
“天道昭昭,自有定数。若定数未到,亲身改之也非难事。”
“良善之人如无善终,必定是奸诈阴险之人入劫祸事,我为天人,必为天命化劫,入世平冤。”
“为天之人,必要行天之道。善恶赏罚,难以定夺,那就由我而定!”
这世间还有与他共鸣如此的修士,斩珀欣喜万分。
他纵横三千世界,见惯了独善其身、不管闲事的仙长,此时透过纸页,竟有一丝与天机子相见恨晚的畅快之意。
他随手取出碧玉青石笔,沾墨挥毫,有感而发:“世人皆道,弱肉强食,天道定数,竟然有大能修士愿意护佑苍生,赏善罚恶,着实佩服。”
斩珀勾起笑意,欣然感慨这天机子身正影直。
谁知,他再翻了几页《命理集思录》,竟然见到灵泽圣人评曰:“天命有所定数,仅凭一己之力,又何谈扭转乾坤,匡扶天道?”
斩珀愤愤不平,提笔挥墨,“天道即为人之道,亦为仙之道,我便不信这世间恶人居多善者少!”
他笔锋锐利,纵笔畅快,颇有驳斥这天人山开山祖师畏首畏尾的豪气。
斩珀如此写就,纯属抒发心中所感。
可他心情愉悦,往后再看,居然见到天机子言简意赅:“谁说只有一己之力?天命所定的,是千千万万善者之命,自然有千千万万者,合聚为善,愿为天道,扭转乾坤。”
斩珀心中的豁然,变为万分雀跃。
他与这书册典籍之中的天机子,如同隔空对话一般,同时驳斥了灵泽圣人的疑惑,并且回答得何其相似。
虽然他手中虚有其表的碧玉青石笔,无法替他腾空而起,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想法呈于天机子面前。
但这仿佛一来一往的畅快,令他心中说不清的兴奋激动。
这人好对他的脾气。
这人好懂他的想法!
研读典籍的枯燥,瞬间变成了与同道中人隔空论道的喜悦。
斩珀不管许多,铺开白纸,手持碧玉青石笔,恣意书写。
“我还道这仙界魑魅魍魉,只剩济济于名利之徒,已无正义之士。谁曾想,仙长如此凌然。”
他放下笔,略翻典籍,果然见到天机子淡然从容。
“世无正义之士,我便举正义之旗,若无公道可言,我就请呈天鉴,降下雷劫,把这些道貌岸然之徒,劈个干净。”
斩珀哈哈大笑,激动得抚掌而乐。
他放下书,再度提笔,又写:“世间万事万物,瞬息消弭,一时的争夺纷乱,仿佛毫无意义,举旗又有何用?”
恣意写完,斩珀速速翻过纸页。
天机子所言白纸黑字,映入眼帘:“仙者,可定人之事,天者,可定仙之事。三千世界星轨斗转,作恶作善之过往,犹如云烟,皆有人忘,我不会忘。”
明明天机子所言,都在回答灵泽圣人的询问,或是解读阴阳卜算、星轨运行的论述,都是印在书册典籍之中,流传了千千万万年。
可斩珀偏偏觉得,天机子正在与他对话。
在另一方时空,另一个世界,仔细聆端详着他落笔的寥寥数语,告诉他:“天命定数,皆可更改,无善者,那我即善。”
告诉他:“善者为正道,小人长戚戚,只要举旗呼喝,我辈绝不孤独。”
告诉他:“瞬息纷扰真相消弭,人在,我在,善便在。”
许是斩珀太久没能遇到和他脾气相同的人,以至于灵魂之中震颤的鸣响,久久不绝。
斩珀几番提笔,想写什么,又迟疑不定。
他大可翻完《命理集思录》厚重书册,看完天机子全部论著,然而,他却想再多写几字,瞧瞧天机子是否已在千百年前,给了他想要的答案。
于是,斩珀沉思许久,提笔悬腕,郑重落笔。
“我曾以为,这世间唯有一人能与我相伴,懂我是他,护我是他,纵容我也是他。我曾言,永生永世得此知己,死而无憾……”
斩珀笔尖停滞,笑意惨然,尘封已久的回忆骤然涌入,尽是李凝铁与他千百年君子如水、相守相知的惬意往来。
他像是向天机子寻求解答,又像是在纸页上列出心中困惑。
惨笑着继续写道:“谁知,阻止我替逝者寻回公道,亲手杀我者,偏偏亦是他。”
斩珀长叹一声,难以纾解心中沉闷。
这天上地下,三千世界,唯有沉默寡言的李凝铁听过他毕生追求——
他要为弱者执笔,为逝者发声,要这天地永存公道,要这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可为什么,李凝铁要举刀向他?
又为什么,护那鸡鸣狗盗的玄胜仙门?
斩珀不得其解,思绪烦恼的放下碧玉青石笔。
他随手翻书,总觉得不会再见到天机子与他对话隔空对话。
毕竟,这剩下的《命理集思录》,都在论述星象推演,横行分野,讲述人间王朝与仙界定数,仅存灵泽圣人与其他圣人的唇枪舌剑,解析评判。
斩珀兴致缺缺,随手撕了自己写下的埋怨困惑,只觉得自己是书读多了,脑子坏了,才会觉得天机子这般仙长,会在卦象星运之中,关心这等喋喋不休。
他哈哈自嘲两声,百无聊赖的拿起了《天机秘闻》,决心做个天人山好弟子,早日重登仙途。
却在扉页之间,清晰见到天机子掷地有声之言——
“命可陨,世间公道正义不可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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