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凶徒恶狠狠盯着他,仰天长笑,声音毫无转折地骤然变为熟悉的女声。
顶着一张疤痕可怖的壮汉脸,发出的却是川菱娇俏的腔调。
“这么多孩子,只有你说的是真话!”
霎时之间,凶狠匪徒变为青色短打扮的川菱,周围雪山仙院渐渐散去,重回了熟悉的斩府庭院。
而那些被挟持的可怜孩子,已经晕倒在地,被司天监侍诏们好生安顿。
只剩斩珀缓缓回神,自己站立的不是仙院庭院,也没有什么笔墨纸砚,而是孤身一人站立在庭院之中,站在仙鼎之前,手握着华丽纤细的碧玉青石笔。
卸下了伪装的川菱,依然是斩珀熟悉的傲慢气质。
她转身向仙鹤座驾处禀告,“师父,我已断明实情!”
“他,说什么护佑苍生,保佑应纪,稍有恶人威胁,便举刀伤人,贪生怕死!”
“他,口口声声许诺,愿为天人山肝脑涂地,修仙之后斩妖除魔,谁知一句戏言,都能引得他改投恶人门下!”
川菱对这些敢在幻境对她出手,还出卖连竹、投奔凶徒的孩童不屑一顾,只对斩珀充满欣赏。
她伸手一招,欣喜笑道:“师父,唯有这斩珀果真是有趣之人!”
仙院中消失无影的纸张重新出现,腾空而起,墨色字迹飘浮于空,着实惊讶了斩珀。
他甚至怀疑,川菱会那独一无二的呈天之术,能够通达上天,招来天雷。
然而,这浮空的墨迹,仅仅是浮在空中,没有什么独特的回响。
斩珀又是惊讶又是失落,唯见连竹悠然从座驾中走出。
那位冷漠沉静的修士,视线微瞥,仔细端详眼前字字句句,仿佛斩珀写下的只言片语,已经令他摸清了幻境之中发生的一切。
他道:“小小孩童,趋利避害乃是寻常,可惜我天人山自有规矩,不收满口谎言、意志不坚之徒。正所谓冤头债主,弱肉强食,为人为事可以懦弱,但万万不可助纣为虐。”
“若是丢了本心本性,于妖魔鬼怪面前不过是一张纸糊的傀儡,不堪大用。”
这也许是斩珀听过连竹所说最多的话。
言语之中满是温和,却又充斥着修仙之人的威严。
只见那双平静眼眸似有浅淡笑意,连竹与斩珀视线对上的瞬息之见,他抬起手指轻轻一点。
“善!”
浮空的墨色字迹随之汇聚成点,急奔斩珀而去,狠狠打在了稚童手背。
“啊!”斩珀没忍住心中一跳,再摊开手,只见掌心字迹俊秀的写了一个字——
善。
斩珀看着掌心的“善”字,困惑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你从今日起,为我弟子之道名。”
连竹声音平静,竟然没由来的变得温和亲切,似乎给了道名,就认定了这个徒弟。
“善之。”
善之,斩善之。
斩珀心中默念,只觉得这字颇有深意,与他姓氏一连,既慈悲为怀,又冷漠无情。
恰好适合他这个为了寻仇而修仙的可笑人。
他左右端详这字,想笑又想道谢,还没琢磨出连竹的意思,站在一旁的谢太史就坐不住了。
“仙长,万万不可!”
谢太史坐在一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庭院中孩童纷纷罚站片刻,又倒下几人。
怎么什么都没做,这连竹长老就要挑选斩珀为徒弟。
他赶紧往前一揖,声情并茂的提醒道:“这斩珀是天人山神算大人亲点的灾祸之星,若是入了山门,怕是祸及宗门,仙长三思啊!”
这话一出,庭院中没看清状况的侍诏纷纷回过神来,皆是用疑惑的眼神看向连竹。
怎么天人山的长老,还敢收这灾祸?
然而,连竹眼眸轻瞥,平静反问:“灾祸之星?这判言我未曾听过。我天人山四殿八院数十长老主事皆是神算,你所说的神算大人又是哪一个?”
他气焰冷傲,问得谢太史一愣。
似乎谢太史敢说出那位神算大人的名讳,连竹就要把本人捉来庭院,当场论道。
此时,庭院寂静无声,没有任何侍诏敢出声报出神算名讳。
更惊讶的是斩珀。
他一脸错愕,盯着连竹,极想在连竹脸上看出一丝半分说谎的模样。
斩珀以为自己的灾祸命运,早在天人山挂了号,这连竹奔他而来,应当一清二楚。
可连竹气势惊人,浑身彰显着修士凌驾于凡俗之人,丝毫没有说谎的意思。
没听过就是没听过,连竹还扬声又问:“怎么?将神算的判言奉为圭臬,却连对方尊号名讳都不记得吗?”
这话讽刺异常,谢太史原地一伏,也不知道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不敢再争辩。
连竹见他懂事,很是满意,略微点头,“既然如此,善之就与我回山。”
“等等!”连竹还没回到仙鹤座驾,三娘却站了出来,“仙长,难道今日就要带走我儿?”
连竹平静看她,“是又如何。”
三娘秀眉蹙起,表情痛苦不堪的说道:“我儿身娇体弱,吃不得苦,也没什么求仙修道的耐心,仙长……”
她的哀求得了连竹耐心回答。
“无妨。我天人山修行之法,与旁的宗门不同。善舞文弄墨者修心,善刀枪剑戟者煅体。修心煅体有所成者,皆可入四殿八院,各司其职。若是学无所成,亦能回返应纪国,入主司天监。”
一句学无所成,把在场的司天监众人说得脸色各异。
“可……”三娘依然脸色苍白,舍不得斩珀即刻离开,又犹豫于仙长许诺的前程似锦。
斩珀见状,握住三娘的手,懂得娘亲一腔爱护。
他仰起粉嫩乖巧的脸颊,立下誓言,“娘,我会好好修行,必不会忘你。我还要学得仙法,寻回当年真相,为我们平反污言秽语,叫这皇城之人再不敢欺辱你孤身一人。”
三娘闻言眼眶通红,眼泪没忍住的滑落下来,却又捏了捏斩珀手掌,松了开来。
连竹垂眸看了这一腔母慈子孝,难得温柔应允道:“他若是与你有缘,自会回到此间再叙。若是无缘,你强留不得。”
说完,连竹转身回车,川菱与三娘颔首,也领着斩珀途经仙鹤,走入车辇。
看这模样,他们立刻就要离去。
那谢太史顿时从地上爬起来,望着扑扇翅膀的仙鹤惊叫问道:“仙长,你只收他一人?”
仙鹤振翅高飞,驭车的踪影腾空而起。
没等仙鹤车影消失,庭院中清醒的孩童骤然此起彼伏的叫出声。
他们从仙鼎取出的宝物神器,瞬间随着连竹的离开化作泡影,空无一物,仿若幻梦一场。
吵闹之间,只剩连竹淡然清音飘渺传来,“只收他一人。”
久久回荡。
斩珀坐在仙鹤座驾车窗旁,挑起竹帘就能见到身下越来越小的斩府与皇城。
这样的仙家车驾,凌云腾空,他见怪不怪,川菱却看他奇怪。
“你这孩子,怎么没有话要问?”
“我们来这之前,就知道你姓名,你不疑惑?”
“如此平稳的座驾,难道你不觉得稀奇?”
“我好疑惑。”斩珀十分配合,睁着大眼睛,奶声奶气,“也觉得好稀奇,稀奇得我都问不出话了。”
川菱被他堵得没话可说,张了张口,转头就看向连竹。
“师父!你看他!”
川菱娇俏的告状,显然要师父说话来收拾新师弟。
然而连竹远远坐在仙鹤座驾的塌席之上,只字未言,斩珀转眼看去,正好与他视线相撞。
“好奇而不问,如此甚好。”
连竹一句轻描淡写,压下了川菱的脾气。
斩珀见川菱不服气的挤眉弄眼,难得露出笑意。
斩珀确实没什么好问。
这般飞天遁地、明察秋毫的小伎俩,他已习以为常,只不过有一事,他不知当不当问——
为何是他?
没等他思考周全,川菱便催促道:“师父都护着你了,还不叫师父?”
“师父。”斩珀顺从叫出口,总算觉得新奇了。
他孤寡千百年,独自顿悟修行,向来孤家寡人,这还是第一次拜了师父,还有了师姐……
“我呢?”川菱又像逗小孩般催他。
“师姐。”
斩珀笑容都变得无奈许多,他宁愿川菱是幻境之中温文尔雅的大师姐,也不愿意她是这副叽叽喳喳吵闹的模样。
毕竟,他习惯了安静。
他偌大的瑿玉山,藏于隐龙仙脉,远离吵杂纷扰,一贯清幽。这么吵的,只有他那支喜欢腾空书墨的神机仙笔,还有一池塘山脉打架斗殴的灵兽。
哪怕是当年李凝铁……
“啊!”斩珀额头骤然一痛,什么李铁王铁都被打得烟消云散。
他诧异的盯着近在咫尺的连竹,心跳剧烈的看着这张平静无波却又洞悉万物的脸。
靠近而坐的连竹,收回手指。
“你杀心太重。”
连竹平静点评,似乎用手指敲打徒弟的眉心,是什么稀松平常的教导手段。
“心性稚嫩如此,应当好好修心,终日惦记杀人,于己无益。”
杀人?
斩珀一双眼睛写满惊讶,心中五味陈杂。
他确实思及李凝铁,就克制不住杀心,但他在斩府做八岁乖乖孩童久了,习惯了仆从与三娘对待稚子般纵容他,在师父面前就没有半分的拘束隐瞒。
但是,斩珀以为,师父能看出他狂傲、嚣张、不屑一顾的秉性,怎么还说他稚嫩?
“我哪里稚嫩?!”
斩珀稚嫩尖锐的抱怨,睁着浑圆可爱的眼睛,看得川菱哈哈大笑。
“怎么,要我给你寻一面镜子吗?”
师姐就是师姐,雷厉风行的掏出了一面铜镜。
泛黄澄明的镜面之中,小小的孩童面嫩眼黑,紧紧皱着短短眉头,白嫩脸颊鼓囊囊的,满脸写着“你胡说”的可爱娇气。
斩珀张了张口,又默默闭嘴,忍下了一腔不平的怒火。
他躯壳才八岁,确实稚嫩。
现在的他,不再是恣意纵横天地的神机仙君,仅仅是个修为全无,只剩满腹牢骚的小孩。
别说是李凝铁,哪怕是连竹这样、或是比连竹差些的过路散修,也能轻而易举取他性命。
斩珀乖乖不闹了,端正坐着,能屈能伸的软糯回答道:“师父教训得是。”
连竹对他的顺从很是满意,沉声说道:“你虽心性稚嫩,但脾气不错,也像是见惯了这些术法。”
那当然。
斩珀愤愤不平,收起脾气,终于问道:“我从小与旁人不同,三岁就能提笔成真,招来群鸟盘旋。虽说师父你不知道什么天人山神算说我是灾星,可这应纪皇城里里外外无人不知道无人不晓——”
“我是害死了父亲的人间灾祸。”
他慢慢说着自己与凡间孩童不同寻常之处,川菱听得双眼睁大,甚是惊讶。
可连竹依然处之泰然,说道:“生死有命,各有定数。我不清楚你父亲之事,但你不过一介孩童,旁人生死,又与你何干?”
斩珀越发觉得连竹深藏不露。
他听惯了命数天道的玄妙,习惯了众人对神算判词的遵从,想不到天人山来的修士,竟然比凡尘之人更懂得天道运行。
也半分不觉得,这是他的错误。
斩珀思及此处,忽然就能问出口了。
“师父,我有一问,但求师父解答。”
连竹挑眼看他,静待下文。
“你与师姐来我斩府,知道我的姓名,像是为我而来……师父你为何知我,又为何收我?”
川菱扑哧一笑,戏谑看着斩珀,默不作声。
唯独连竹幽幽摸出三枚铜钱,横抚在身前。
他说:“宗主三番两次催我于今日殿选一徒,我嫌他啰嗦,便答应了下来。”
“临出门前,我算了一卦,说你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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