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这不是没事么!”

那孩子抓着一个黢黑的圆形物件,看不清全貌,往川菱那儿举了举,“这、这是什么?”

“这是灵泽圣人给你判的前程,福寿延年、凶吉卜算之甲,今日师父不收你,择日由山中长老挑你入山吧。”

川菱语焉不详,将他往后一送,又道:“下一个。”

斩珀眼见着齐子规,捧着自己从仙鼎取出的卜甲,奉若珍宝,被侍卫们恭敬请走。

这模样仿佛得了天人山认可,准备择日送入山门做徒弟去。

有了这齐子规驱散了烧灼的惶恐,剩下的孩童变得大胆了些,看川菱的眼神也从畏惧变为好奇。

为了避免再生事端,司天监侍诏直接让他们依照顺序上前,一一摸鼎。

有人取出一方竹简,川菱问他:“小孩,你为何想拜入天人山?”

那孩子一脸肃穆,开口就答:“我为了应纪皇朝世代安宁,也为了护佑苍生。”

斩珀听得挑眉。

又有一人取出一本书册,川菱问道:“你又是为何想入天人山?”

那孩子却道:“我要修得仙法,斩妖除魔!”

斩珀一脸困惑,却见川菱笑出声来。

“你们倒是回答得头头是道。”

这话不像夸奖,更像是讽刺他们受过教导,说得滴水不漏,冠冕堂皇。

斩珀心想,川菱确实是个坦荡脾气,这些凡尘孩童,不过十岁,懂什么斩妖除魔,又懂什么护佑苍生。

可孩童从仙鼎之中取出的刀枪剑戟、金银玉石各不相同,个个都说得大义凛然,愿为应纪国、天人山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听着听着,川菱在笑,斩珀也在笑。

不知道这些受到了司天监教导的稚嫩孩童,若是知道修仙之人依然存在着无数虚有其表、鸡鸣狗盗之徒,世间难得的大义,在修仙界仍是难得,这些孩童会不会觉得自己的话语可笑至极。

斩珀一边听,一边看他们摸鼎背书,四十九位孩童一一走过,也耗不了多少时间。

他见王学仙取出与谢之漓相同的匕首,又见洪世望抖着胖脸拿到了一把短戟,这洋洋洒洒的队伍,竟然很快只剩下他一人。

众多视线汇聚于他,此时变得愈发炽烈。

斩珀岿然不动,直到谢太史出声催促,“这最后一人,该是斩家了。”

“我儿并不想拜入天人山。”三娘回得极快,甚至希望斩珀不要伸手去摸仙鼎,以免被火灼烧。

但川菱难得声音温和提醒:“夫人,你无法为他做主。”

斩珀抽出三娘紧握的手,宽慰道:“娘,我也未必能过灵泽圣人的考验。”

三娘神情复杂,似乎祈祷他不能过,又不希望他受到伤害。

斩珀走向仙鼎,周围五六十人,于他却寂静无声。

他伸手入鼎,里面冰冷如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若是有一支笔就好了……

念头还未落下,冷厉的触感骤然温和,仿佛有人回握了他一般。

等他回过神来,手中竟然真的捏着一支毛笔!

那笔纤细狭长,躯干镂空泛翠,毫毛柔软如新。

不如刀枪剑戟锋利,更不像书册暗藏玄机。

笔杆偏偏雕琢华丽,镶嵌碧玉青石,宛如摆放供奉的装饰品,入手略有几分沉重。

握在斩珀手中,颇有一种华而不实的感觉。

“嗤。”

有人轻轻嘲笑,斩珀听着耳熟,却无心去管别人的轻蔑。

这华而不实花里胡哨的笔,已经完全摄住了他的心神。

因为,它像极了自己为神机仙笔重铸的躯壳,依照已有神智的仙笔意愿,完美铸造的漂亮碧玉青石笔杆,与柔软的灵兽毫毛。

他能记得神机仙笔泼墨绘出图纸的细节,仙笔抖擞着毫毛,任性的要这要那。

它要瑿玉内里的璀璨碧芯,要雕刻蟠龙勾爪的威武纹路,要抓来叛逆桀骜的白毛灵鹫,要烧灼了亿万年的渊薮岩浆,丝毫不肯屈尊纡贵,定要缠着斩珀答应为止。

那毕竟是斩珀的本命法器,即使斩珀觉得仙笔的要求花里胡哨,依然费尽心思,与走遍大千世界,消磨数百年,铸造了这精致奢靡的外壳,满足了仙笔的独一无二傲慢诉求。

往事种种,清晰浮现。

他以为连竹落于庭院,会随手将手中毛笔给他,却没想到,自己从这灵泽圣人练就的仙鼎里,取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仿佛下一刻,这翠绿的仙笔能够一如平常,腾空而起,恣意挥墨,叽叽喳喳与他书写刚刚探听的崭新见闻。

八千七百年,神机笔伴他左右,远比任何一件器物重要。

此时,碧玉青石笔只剩一副华丽空壳,没了神机仙笔吵闹任性的神智,也挡不住他失而复得的欢喜。

哪怕三娘紧张无比,斩珀也将碧玉青石攥在手中,不愿松手。

他等着川菱发问,却见川菱一脸讶异看他。

片刻,远处仙鹤座驾里传来了沉默许久的声音。

“你呢?”连竹无须指名道姓,问出了与川菱相似又不同的话语,“为何修仙?”

“杀人。”

斩珀手握毛笔,说道:“我若成仙,必手刃一人。”

此时此刻,若是有一方清墨白纸,他必定要用失而复得的神机笔当场写下——

李凝铁恩将仇报,背刺挚友,天理难容!

“只杀一人?”

连竹声音迟疑片刻,似乎觉得他目标太小,“杀一人为寇,杀千千万万人为天。你若成仙,能杀的可不止是一人。”

天人山的长老端坐于车中久未开口,一说话立刻惊人。

连见惯了仙长的谢太史,都脸色惊疑不定,怎么天人山的长老道貌岸然,竟然讨论起杀人之道?

庭院里的人不敢多话,斩珀却皱起了眉,一脸不悦。

他道:“千千万万人与我何干,我只杀该杀之人。”

连竹又问:“依你之见,何为该杀。”

斩珀手握玉笔,轻巧旋于指尖,笑道:“推我入井者,断其手脚即可。”

“故意散布谣言,诋毁我与家人者,自食恶果便是。”

“但令我陨落——”

他呼吸一窒,握笔无奈改口说道:“但夺我性命,心存杀心者,杀我偿命。”

连竹不再说话,庭院之中数十人闻言,只觉得诡异非常。

孩童们皆是受过教导,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正义之言,而斩珀不仅要杀,还要断人手脚、要人自食恶果,可谓是穷凶极恶,令人胆寒。

那谢王洪三家小子,亦是握紧了手中匕首刀戟,唯恐斩珀借机发难,要连竹长老为他出头平冤。

然而斩珀心中情绪翻腾,也不过是惆怅自己来去自由,无人能挡,偏偏栽在了最信任的友人手里。

何其可笑。

沉默之中,他似乎听到一声轻笑。

斩珀稍稍皱眉,就听连竹长老沉吟道:“不错。”

没等连竹细说,川菱立刻心领神会取出了一方锦囊。

“师父说不错,那我就带你们入山了!”

这话一出,孩童们面面相觑。

他们听过司天监的教导,这天人山收徒,都是择日入山,怎么到了连竹长老这里,马上就要入山了?

孩童们眼神困惑的求助谢太史,还没出声,眼前便铺天盖地弥漫青烟。

斩珀亦是一惊,想不到川菱居然会移形换影、遁地飞天的术法,难怪她骄纵跋扈,谁也不放在眼里!

没等他仔细琢磨这天人山仙术何等功力,眼前一黑一青一亮,他和两位孩童已经落在了一方白雪皑皑的仙院之中。

天人山终年覆雪,斩珀站在这仙家院落并未察觉到寒冷。眼前池塘水流潺潺,方才驾驭车辆的两只仙鹤,扑扇着翅膀,落在了宽大荷叶之上,悠闲探看这群拘谨的来客。

斩珀觉得奇怪,川菱却身着青色长袍款款走来。

“这便是天人山青竹峰,以后,我是你们师姐。”

她温文尔雅的模样,与山下娇俏短打扮的性情截然不同。

能入仙山,有了法力高强的师姐,又没有司天监仔细提点,入山孩童自然收不住本性。

“师姐,这就是天人山吗?”

“连竹师父呢?”

“我们什么时候学习仙法?”

孩子们叽叽喳喳,竟然半点不认生,纷纷出声。

那川菱丝毫不生气,眉目温柔的回答道:“师父身体欠佳,先回房休息了,仙法的事情不急,我们先约法三章。这天人山与世隔绝,也不是没有几个对头,你们既然成了天人山弟子,务必谨记‘护佑山门’四字。”

修仙宗门规矩繁多,斩珀远远站在后面,无趣的听着。

什么以宗门为荣,为宗门驱除敌手,发扬宗门的老话,无论是哪一家都大相径庭。

孩子们倒是连连承诺,愿为天人山鞠躬尽瘁舍生忘死,唯独自由散漫惯了的斩珀,心生厌恶,懒得再听,转头百无聊赖的端详起这青竹峰。

眼前仙院覆盖冰雪,依旧绿树葱郁,三间主院掩映于青绿竹林之间,曲水潺潺,鸟兽争鸣,两只仙鹤悠然自得惬意畅快。

斩珀耳边是川菱与孩童真切的对话,川菱宛如转性,成为了众多孩童的温婉大师姐,耐心回答着他们的全部问题,可斩珀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他琢磨不透连竹为何要点名找他,更琢磨不透这天人山怎么说进就进。

皇城远处看似遥不可及的人间仙境,竟然瞬息即达。

水池瑶台,处处卓然,他总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斩珀皱起眉,忽然俯身捡起了池塘旁的鹅卵石,狠狠往仙鹤砸去!

仙鹤脾气暴躁,若是凡人戏弄,必定啄翻来者,气势汹汹堪比大鹅。

可这鹅卵石扑通入水,溅射了两只仙鹤一身水花,它们依然优哉游哉,仿佛无事发生。

斩珀见多识广,顿时觉得他们并没有入山,倒像是入了——

一个虚妄幻境。

这幻境不像什么道行高深的修士捏造的,仙鹤呆愣木讷纯属装饰,竹林郁郁葱葱却了无生趣。

若他没有猜错,他就算把这池塘旁肥美灵兽捉起来剥皮抽筋,也不会被川菱呵斥半句。

毕竟,都是假的。

斩珀跃跃欲试,往池边毛绒绒灵兽处走去。他还没向小生灵伸出魔手,佐证自己的怀疑,一阵清晰的凶残话语凌空传来——

“连竹在哪儿?”

“给爷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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