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懿垂眸不动声色,“那真是谢过父亲了。”
“你我父女之间,不必多礼。”曲元德手指轻磕在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只是,懿儿你一向乖巧,怎想到编遗嘱这样的谎话来?你母亲……难道真有甚么嘱托你的?”
进入正题了。
清懿心底一声冷笑。
一处无形的戏台子搭在二人脚下,朦胧的话语像一道谜语,掩盖着是巧妙的周旋与试探。
几不可闻的呼吸声都控制好了频率,不泄露彼此的的盘算。
蓦然一声轻笑,像是锐器撕开了戏台上的朦胧幕布,清懿撩起眼皮,缓缓抬头看向曲元德。
“打了这么久的哑谜,我替父亲觉着累呢。”她眸光逐渐冷淡,唇角却含笑,一字一句剖开谜面,“区区黄金白银和铺面庄子只能勾起陈氏的贪念,却不值当我费心筹谋,更不值当堂堂吏部右侍郎,煦和十五年的榜眼及第曲大人与我这小女子百般试探,您说,是也不是?”
利刃挑开遮掩的薄纱,曲元德脸色沉了下来,周身儒雅的气质转而变化为上位者的冷漠与疏离,“所以,你知道甚么?”
“我要的是……”
清懿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一字一句,清晰可闻。
“盐铁商道。”
这四个字一出,空气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气氛降至冰点,沉默与诡谲蔓延开来,针落可闻。
如果有旁人在侧,听到二人的谈话,会惊掉下巴。
一个是尚未及笄的闺阁少女,一个是朝中平庸无为的清流四品官。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与这关乎朝廷命脉的四个字毫不相干。
盐铁买卖自古以来属朝廷管控,是国库收入的主要来源。
武朝立国百余年,历经八位皇帝,前头几位都是好战的雄主,数次东征西伐,将几处部落收归麾下,扬了我朝威名。
然而因着连年征战,劳民伤财,国库到底是不经挥霍,自高祖起至第七位皇帝惠宗登基时,仍是入不敷出。也就是那时起,惠宗下令休养生息,又将盐铁收归国营,大力禁止私营盐铁买卖,违者重罪。
可暴利之下必有犯险者,从前的私盐贩子不甘心就此失去这块肥肉,以重金贿赂当时的盐铁司布政使,试图分一杯羹,却被人告发。在禁私盐的风口浪尖,惠宗震怒,下令彻查民间所有的私营盐铁商户,甚至颁布酷刑,以雷霆手段根治了私营之风,彻底将盐铁收归国有,史称为“廷宁三年私盐案”。
如此经营数十年至今,武朝兵强马壮、国库丰盈富足,实现惠宗当年的期望。
只是这般严苛的盐铁之政,放在战时或许适宜,但在风调雨顺的当下,却格格不入,反倒滋生不少贪腐之事。平民百姓也深受官营强买强卖之害,怨声载道。
早在当今圣上崇明帝继位不久时,朝中有识之士提出放松盐铁管控有利于民间经济发展,但是在各利益方的博弈下,到底没有施行。
终于,直到崇明十三年,皇帝下令裁撤盐铁司,紧攥的手指头略放松了一点儿,在各州府挑选民间商人作为喉舌,掌握各自属地的盐铁商道,统筹市价。
如此举措,算得上是官私结合,将盐铁牢牢控制在朝廷眼皮子底下,却又给予民间一部分权限。
只是,若不在民选商人之列的人贸然插手了这桩买卖,其中风险不亚于光着脚过刀山,后果可参照“廷宁三年私盐案”。
现下,一个有官职在身的吏部侍郎,胆敢沾染盐铁二字,真是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冷凝的气氛中,曲元德面色沉重,他问:“是谁告诉你的?你外祖?”
“不,不会是你外祖,他向来不愿你们自家的孩子沾手这等买卖……难道,是你母亲?”他沉吟一会儿,抬头看向清懿,“你母亲甚至不曾对思行透露半分,却将此事托付与你一个女儿家?”
阮家外祖阮成恩当年寒微时,救过一个落难的贵人,自此发迹。有贵人做靠山,阮家在私底下做成了浔阳至京城一带的盐铁商道,财富滚雪球似的壮大,一年盈利可抵整个州府的税收。
阮成恩一向明白水满则溢的道理,在巅峰时激流勇退,转行做起别的营生。
他带着家人偏安浔阳,不显山不露水,只做个普通富贵乡绅。
阮老爷子与夫人感情极好,二人只育有阮妗秋一个女儿,他也不肯纳妾,只收养了贫苦人家的几个孩子做为养子,一是给独女作伴,二是想挑个可靠的孩子入赘。
谁承想,阮妗秋却偏偏看上了空有才华的穷小子曲元德。
也是成婚许久之后,因曲元德当时仕途不顺,阮妗秋寻求父亲帮助,这才透露了盐铁商道的事情。
此时的商道已然沉寂许久,一则是阮老爷子有意撇开这桩生意,二则是没有恰当的继承人。而当时的曲元德既有抓住机遇的野心,也有满腹才能,短短数年间便将商道重新经营起来,甚至青出于蓝。
只是,商道的主权渐渐从阮家旁落到了曲元德的手上。
如此渊源,都是尘封在岁月的隐密。
此刻却让一个小姑娘轻描淡写地揭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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