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水在ICU住了大半个月,病危通知书下了无数次。最后一次抢救时,段一柯多年来第一次主动给段牧江打了电话。

话筒这边,是急救室或长或短的器械声。话筒那边,是震耳欲聋的的音乐,和女人放浪的大笑。

段牧江喝得醉醺醺的,嘀咕着说:“死了吗,死了再叫我。”

成远说得激愤,狠狠拍起桌子。

“之前,老段不是和圈子里的人结梁子了吗?我们当时都劝他,毕竟是亲生父子,要不让他爹帮衬下。当然了,他也没听这些话。我们一个老师惜才,怕这么好的苗子毁了,就想带他去话剧圈试试。磨练两年,说不定就有机会了呢?”

“结果,哎,段牧江真行啊……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那些阴间勾当都被人爆出来了,家里东西全查封了。那事太臭了,没人再敢用一柯,我们老师说话也不顶用。”

“你知道他爹多不要脸吗?进了监狱没多久,还托人来说狱里条件太差,列了个单子,想让一柯送点东西过去。”

“这次又不知道说了什么,求着一柯过去,结果人刚走他就闹自杀。我说今天一大早客厅里叮咚乱响,合着是给监狱叫去医院看他爹做手术了!”

沉默片刻,成远用一个响亮的“操”字为整个故事画上句号。

段一柯还坐在阴影里,低着头,对什么都没有反应。

我不要原谅他。

姜思鹭望着他阴影里的侧脸,胸口闷闷地痛起来。

是这样吗,段一柯?

这是你这些年的人生?

可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啊?

他的手还在她手里,她收紧手指,朝他的方向倾过身。离近了看,能看到他嘴角正在愈合的伤口,结出了一层暗红色的痂。

姜思鹭垂着眼,伸出右手,轻轻碰了下。

他忽然抬手抓住了她。

两个人的目光对视,时间流淌得缓慢起来。

好想回去啊。

好想回到高中啊。

他坐在她后面,永远张扬恣意,永远意气风发。

“成,那就去上戏。”

“姜思鹭,过来拿。”

“日落的时候,让他变成鲸鱼吧。”

往事一圈一圈,化作涟漪。那么多的黑暗,走到最后,姜思鹭也只能用指尖抵住他的嘴角,轻轻问一句:

“段一柯,还疼吗?”

她问了一句,他眼睛忽然弯了下。

是在笑。

下一秒,他俯下身,把眼睛埋进她的脖颈。握住她的手和被握住的都松开,垂落下去,落到她腰间,然后收紧成一个拥抱。

“段一柯,”她轻声说,“回家吧。”

三秒的寂静后。

段一柯乖乖站起来,被她拉着手,走了。

在旁边围观了全程成远:“……”

哦,就这啊。

就这。

“高中同学”。

我他妈。

段一柯。

你是把老子当驴耍。

成远家在郊区,离他们喝酒的地方还有段距离。元旦车辆本就稀少,再加上司机不愿意载这些刚喝完酒的人,几乎是看见单子的起点就秒取消。

被取消几单之后,姜思鹭也不叫车了。她看到对街有一家小旅店还亮着灯,便和成远说:“要不带他去那边住?”

成远摸了摸头:“我帮你送过去,我回吧。”

“怎么了,你家里有事吗?”

成远心想我家里有没有事不知道,你俩肯定是要有事。于是哈哈一笑,说道:“家里有狗,一饿就叫。”

……怕不是就是自己这条单身狗。

有姜思鹭带着,段一柯走路就乖巧了许多。她走他跟着,她停他驻足。成远在旁边一边脑内骂街一边把兄弟扛进旅店的床,回头看一眼姜思鹭,眼神悲壮,默然道:哥们只能帮你到这了。

继而高声喊道:“哎,我怎么觉得,老段发烧了啊?”

“发烧了?”姜思鹭急忙过来试他温度,手触额头,倒还算正常,“没有吧。”

“那是你们女生体温高,”成远大大咧咧地说,“他平常绝对没这么热。而且我知道他,他大学就这样,喝酒必发烧。当天晚上千万不能冻着,不然一烧就是好几天。”

说完还一捋头发——可以伐,大学出了四年早课,演技没全交回母校。

看他说得像真的似的,姜思鹭有点担心了。

她又用手背碰了下段一柯的额头,扭头问:“那你要不然别走了?”

“那可不行,”成远急忙摆手,“我家那狗,一饿是嗷嗷乱叫,左邻右舍投诉好几次了。那个……我看老段好像也挺听你话的,要不然你就别走了,你陪陪他!”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手机。

“呦,你看吧,我邻居找来了。”

他朝姜思鹭打了个哈哈,身子一扭,做出要离开房间的姿势,冲着电话那边说:

“喂?哦对对对,又叫了是吧,我知道我知道,我这就回家喂它,您别着急啊——别砸我家门——”

话音未落,人已经没影了。

寂静的房间里,忽然只剩下他俩。

段一柯很安静,喝醉了和睡着了都很安静。姜思鹭坐在一旁看了他一会,忽地想起什么似的,在网上下单了些东西。

外卖很快送到了。她去前台取上来,塑料袋里装了些药品和一只温度计,还有几片物理降温贴。

备着总是没错。

好笑的是,再上楼的时候,段一柯整个人忽然钻进了被子。大约是觉得灯光刺眼,他微皱着眉,头半埋进枕头。

姜思鹭看了看四周,发现这旅馆小是小,灯光倒不潦草。按了几下开关,光线便变成了昏暗的橙黄。

于是段一柯又把眼睛露出来了。

你还挺灵敏,姜思鹭腹诽道。

试了试额头,温度还是没上来,姜思鹭不禁对成远的话产生一丝怀疑。

莫非真是自己体温高?

她沉思片刻,从塑料袋里拿出体温计,准备给段一柯测下温度。

无奈他今天穿了件灰色的高领毛衣,弄得姜思鹭无从下手。

放嘴里不太干净吧?

她揉了下眉头,伸手拨开段一柯的领子,冰凉手指碰到锁骨,还当真有些烫。

还差一些。

她呼了口气,再次牵扯他的衣服。谁知手腕突然被摁住,手一松,温度计瞬间滑落。

下一秒,她腰间一紧,连着手腕上的力道,整个人被锢进段一柯怀里。

耳旁是男人陡然粗重的呼吸声。

昏暗灯光中,她看到了段一柯睁开眼。

眼神有如幽冥野兽。

“段一柯,”她望着对方漆黑的瞳孔,仿佛看到深处燃起一片烈火,“你要做什么?”

他不说话,手指敛她眉梢,每一次呼吸都更灼热。平日的唇色分明极淡,此刻却因为醉酒炽热,连带着嘴角的伤痕都泛出浓重的血色。

隔着衣服和胸膛,她感受到了他的心跳,正在慢慢变得剧烈。

一下,又一下。

升到一个,让人眩晕的频率。

缠绕的呼吸间,她忽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起来。

是的,她曾经爱他。

他是星星,是高高在上的神灵。七年间,她反复在心中描绘他的模样,一笔一划,像在雕琢一座神像。神没有悲喜迷惘,眼神清明,在云间俯瞰众生,恰如他总是垂眼望向她。

可转眼间,他已经不是他。

神从云端坠落,困于深海,满身锁链。他仰望她,眼神赤红,嘴角带血,是从地狱逃往人间的阿修罗。

她忽然觉得害怕。

是的,他不是段一柯。

从见面那天起,她就有所感觉。

一个人在深渊里走了那么久,身上的温度散了,羽翼丢尽,眼底也变得阴冷。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清醒的时候,他会变回18岁的样子——可那是因为,只有她还像18岁一样对待他。

那本就不是现在的他。

段一柯开始吻她。

每一次亲吻都伴随着压抑的喘息,热浪在她皮肤上一处处的炸裂。他单手伸到姜思鹭颈后,钳制着将她按进自己怀里。

颈骨痛得像要被他握断。

“你不是段一柯,”她颤声说,“你放开我。”

他动作未停,眼底阴郁又深了几分,在她耳畔厮磨道:“你要哪个段一柯?”

“我不知道,可是你现在……”姜思鹭拼命摇头,“你不要这样,求求你,我……”

她哭了出来。

“段一柯,你这样我好害怕。”

她的眼泪滑落,落到了他的眼睛上。冰凉的液体,瞬间激醒了他。

段一柯眼里的赤红落潮一般退去,

如同脱力一般,他的手从她后颈滑落,轻轻停在她腰间。

可呼吸仍是灼热的。

段一柯闭了闭眼,望向怀里的女孩,轻声说:“姜思鹭。”

大抵是他声音温柔,她又敢抬头看他。

“你咬我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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