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十四岁该是高高兴兴过的,可她不同,只因好奇偷尝了口药酒便发了酒疯去跑马,酒劲儿一催晕头涨脑地摔下马又掉进了河,砸碎了水面的薄冰跟秤砣似得直往河心坠下去,被救起时,昏迷不醒又高烧不退,险些就折在十四岁的寿辰里。

“爹。”霍长歌不敢置信般颤颤巍巍仰头,唇角一动,撇了撇,朝霍玄怯生生又试探唤一声,转身朝他扑过去,“哇”一声憋不住大哭起来,“爹!”

那一声“爹”,含着浓重哭腔还破了音,莫名似一把射出的箭,穿透了一段冗长晦暗的光阴,带着期待、向往与心惊胆战的余韵,直唤得人心底难受得疼。

霍玄遂不及防让她那般一喊,人有些怔,又让她一扑,手忙脚乱接住她搂在怀中,一碗药直接扣在了锦被上,莫名道:“你哭什么?药烫吗?”

霍长歌也不答,只死死抱着她爹的腰,埋头在她爹胸前放声哭得要断气,哭得她爹身前衣襟一片濡湿,那哭声中似是受了莫大的痛苦与委屈,如今总算找着了可以让她宣泄的人。

“你到底哭甚么?是哪里疼?”霍玄只觉她那哭声不大对,哭得他直揪心,他将霍长歌半扶起身,瞪着双眸将她从头倒脚一通地瞧,哆嗦着唇,粗糙的掌心不住扑棱她脑门,“也不烫了啊,小祖宗,你到底哭甚么?药苦吗?你说句话,你要吓死爹爹了可晓得?”

霍玄一把将帐帘全拉开,紧搂着霍长歌拍打着她后背不住低声哄,冲帐外那俩不住探头也快紧张哭了的姑娘道,“快去个人到隔壁屋喊孟军医!这怎地喝个药还喝恼了呢?”

“诶!”素采反应极快,脆生生应了,转身风风火火地推了门就跑出去,房门虚阖,风一拂,又“吱呀”一声缓缓开了小半扇,寒流裹挟玉屑琼花登时倒卷涌入,吹散半室药香,苏梅忙去掩上门。

“不用素采去,不劳烦孟军医了,”孟军医针凶药苦,霍长歌打小怵他,闻言下意识“嘤”一声憋住了哭腔,缓过了最初那股子伤心劲儿,窝在霍玄怀中,手指勾着他袖口仰头泪眼婆娑得小声哽咽道,“我没事儿。”

她一张小脸湿湿漉漉,挂满了泪珠,一说话,下巴尖儿上的眼泪“啪嗒”落下,眼角鼻尖通红,模样可怜极了。

“那你哭什么?生病吓到了?你得说与爹听啊。”霍玄耐心哄她,抬手轻揩她眼下的泪,粗糙的指尖刮得她脸颊越发得红,“还是你嫌爹近日忙,生辰礼送得不合你心意,恼爹了?你饶爹这一回,等你病好,爹陪你遛马上雪山,你要捉那个什么红腹锦鸡,我亲自去,可好?”

霍长歌闻言又想哭。

燕王教女很有一套,学兵法武艺时,再累不准哭,骑马操练时,伤了也不准闹,但平日霍长歌爱哭就哭,她不开心着恼了就哭,绣个荷包针扎手了也哭,她哭,燕王就哄着,似眼珠子般在掌心里捧着。

霍长歌十六岁初上战场,随军出征大捷归来时,她爹副将就曾说:“往日那个夜里梦魇着都能哭到打嗝的小姑娘,入了战场对着敌军脑袋砍瓜切菜一通剁,直到刀口卷了刃,肩脱了臼,后背一道入骨的伤,人也没掉一滴泪,真是奇。”

她爹话回得更好,他道:“她能打,因是我霍玄的女儿,她喜怒随心、爱恨随意、任-性-爱哭,那是她生在王府,亦是锦绣堆儿里滚出来的王孙贵胄。真正的天子骄子,就该当如是。”

可如今,她却是在哭那一段昏暗无光的岁月终于过去,她哭她终不用再背负刻骨的仇恨过活,她哭她自此可从十三岁起,在爹与亲朋身边、在北疆好好重新活一次,逆天改命,再不重蹈覆辙,她哭到最后却是喜极而泣,并不再见悲伤。

“我只是——”霍长歌哭着又笑,眼底泪光晃动,故作平静地觑着她爹道,“昨日做了场梦,一场伤怀噩梦,我梦见北疆城故,梦见家破人亡,梦见爹与大伙都死了,只余我一个,没家了。”

“……做个梦便哭成这样了?没得让人笑话,”她那一语中的悲恸伤到无望,太过真实,霍玄眸光复杂地凝她半晌,又不动声色眺目觑了眼窗前逆光立着的一道清瘦人影,方才叹一声,抬掌轻抚她发顶,沉声哄她道,“爹在呢,爹在,家就在,北疆也在,我儿不怕了,不过一场梦,醒来便忘了吧。”

那一语似有安神法力般,或是霍长歌大喜大悲间,又哭得痛快耗力,闻言便昏昏沉沉埋头她爹怀中。

霍玄掌心轻拍霍长歌后心,似哄孩子般,揽着她抱了良久,待她熟睡,将她轻缓放于榻上,动作轻柔得替她揩干眼下的泪,拾了药碗,换了床锦被与她盖好,才若有所思起身,一招手,与窗前那清瘦文士转身出去,只留了苏梅在屋内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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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玄一推房门,屋外顶着风雪立了小半院目光殷殷切切的人,厨娘一手还拎着擀面杖,灶台火没息便闻讯已急匆匆跑了出来,想来素采出去一趟,府里上上下下便皆晓得小主子渡过一劫,已是醒了。

孟军医背着药箱与门下弟子杵在廊下,正欲叩门,见霍玄出来,便缓声问一句:“脉象如何?”

“瞧着倒是无大碍了,退了热,人又睡下了,只药还未用,不知——”霍长歌幼时体弱多病,一来二去的,便连霍玄也懂了些医。

“睡吧,睡着养身,退了热便不用原先那药了,我待会儿另开一副着人煎给她。她因着打小习武,如今这身子一年好过一年,心性也强悍得很,没幼时那般脆弱了,我看此番扛得住,王爷也莫太担忧,多着她将养些日子。”孟军医宽慰舒心一笑,拱手作揖行礼,与弟子退下,又回隔壁屋中待命。

府里众人闻言遂也安了心,各自散了。

唯霍玄还立在廊下凛冽刺骨的冷风里,负手望着眼前呼啸寒风中、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间,只一棵覆雪青松孤零零地杵在那儿。

他剑眉逐渐紧蹙,与身侧那道清瘦人影叹声道:“杨兄业已瞧见了,这孩子眼下病成这副模样,着实离不得人,你让我现下送她往京畿去,不是要剜我心么?”

“我倒是与你家姑娘心有灵犀,我还甚么都没说,她便已经梦上了,比你有先见之明许多啊。”那姓杨的男子约莫五十上下年纪,缩手缩脚得披着件锻灰色大氅,颇耐不住北地严寒似的,人虽像个柔弱文士模样,眼神却锐利清明,捋着颌下一把长须泰然驳他,“只你姑娘梦得却是不错,若你再执意——”

“今年这冬季来得格外早了些,这才九月,霜降刚过,就已下过一回薄雪了。”霍玄眼瞅着素采捧着粥碗转过廊角过来,长叹一声,截他话音道,“怕是狄人亦所料未及,想来未免突降大雪封山封路,南下劫掠不日便要提上日程了,只不料狄人未至,你却来了,我防得住狄人,却防不住你。”

“杨兄,你我书房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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