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片刻,晏柔月还是将这琴收了。
诸事繁杂,山雨欲来,她才不要跟这家伙打哑谜!
随后半日,家里竟是平静的。
初苓开始还提着心,怕晏老太太又找麻烦,类似于说怎么四姑娘得到了淑和公主这等贵人看重,也不提携自家姐妹。然而后来除了听说福寿堂那边摔了两只茶盏之外,竟没有旁的话了。
晚间晏宸与晏恩霖父子归家,也各自问了问,听说晏柔月并没有被欺负或者受委屈,也就放心。
但晏恩霖终究比父母更心细些,吃茶说话间见妹妹有些似乎有些分神,便悄悄单独问她:“有什么事若是怕爹娘担心,只管与哥哥说。”
晏柔月略迟疑了一下,暂时没提有关静嫔的猜测,随口找了个借口:“没事,有点想念在渝州自由自在的日子,我好久没骑马了。”
不想晏恩霖眼睛一亮:“若是这事哥哥倒有法子——要不要去北山猎场?我之前与殿下去过两次。明日我就有空,可以带你过去策马散心。”
“北山猎场?”晏柔月闻言不由微微迟疑,这本是一处皇家猎场,先帝朝为了鼓励宗室与公卿子弟精进骑射,特命祁阳王府代管,宗室并公侯子弟皆可前往使用,萧铮也经常前往。
想到南城百宝夜市,晏柔月越发犹豫:“会不会——遇到什么‘认识的人’?”
晏恩霖不以为意:“北山猎场那样大,遇到便遇到呗。三殿下经常去,还有武威将军府、昌平伯府的人也常去。见到打个招呼便是了,有什么大不了。”
晏柔月想想也是,且略回想以前在渝州自在策马的日子,亦有些神往,当即答应下来,与父母都说了一声,就定下转日去猎场的行程。
次日晨起,天边有些云影霞光,映衬出一片绮丽的绯色。
纪韶华有些担心会下雨,但因着晏恩霖连日忙碌,只得这一日空闲带妹妹去猎场,兄妹两个还是哄了母亲半日,答应若是下雨便即刻回来,终究还是得了母亲首肯,换了猎装便高高兴兴地去了。
北山猎场也在京外,距离皇城很近,车程不过小半个时辰。晏柔月一路与兄长随口闲谈说笑,暂时将那先前所有的烦扰都抛到了一旁。
等到下车进了猎场,闻到山林草地间的清新草木气息,整个人精神更是轻松振奋了不少。
对于晏恩霖来说,自然不知道晏柔月其实对北山猎场也算熟悉,只道妹妹是头一次来,便先领着她大致转了转,一一解说何处是茶亭,何处有净房,何处是马厩,以及远处哪里有坡哪里有河等等。
这些说完,又指着旁边一处简单的类似院落的地方:“这边是个小演武场,因有箭靶与旁的兵器,还是围了起来。这里还有些其他好玩的东西。”
晏恩霖说着便领她往那边去:“咱们家不是有爹爹练拳的木桩么,这里也有,还有好几种不同的。另外那些你先前看话本提过的什么石锁,流锤,沙桩都有。不过宗室子弟肯下功夫练这些短打的人不多。”
话才说到这里,他们也走到了门口,便听内里已经满是砰砰砰的连声闷响,像是有人大力击打着木桩与沙桩。
这下连晏恩霖都有些好奇,往内里探头一看,登时讶然叫了一声:“殿下?”
晏柔月站在兄长身后半步,闻言也是一惊。但还没来得及去想怎么走到哪里都会遇到萧铮,就已经看清了木桩旁边的身影,立时便知至少这次不是萧铮刻意安排的了。
他这样满头大汗,衣衫微散,甚至身上还有尘土泥沙的样子,绝不是萧铮愿意示人的模样。
前世就算萧铮一身是血、险些跪死在文宗书房外,见到她入宫接他时,还勉力拉平了自己的衣衫。
“晏世子。”萧铮愕然转头,随即将还没挥出的另一拳放下,再一眼看到晏恩霖身旁的晏柔月,便直接转身将丢在旁边地上的外袍拿起来披上,略舒缓气息几瞬,才再次转回,“晏小姐,见笑了。”
“殿下这样早便来——来练拳?”晏恩霖虽然与惠王熟悉了不少,见到这个情景还是有些意外,主要是听那声音跟看到的萧铮最后一拳,实在不像是寻常习武之人练拳的样子,倒更像是心中有气或是有事,打拳泄愤。
但是这样打法,什么武艺的人能扛得住?
果然目光稍一下移,晏柔月与晏恩霖便都看到萧铮的手上带了血。
“殿下,是否需要臣为您拿一些药?”晏恩霖飞速一扫,见惠王近卫竟然并不在左近,不由更生疑虑。
萧铮何等敏捷,立刻明白晏恩霖的疑问:“有劳了。本王叫陈越去办一件事。大约再一个时辰便回来了。”
“是。”晏恩霖看着惠王的手好像很是狼狈,想起晏柔月以前跟着舅父舅母学过点简单的医术,便直接吩咐妹妹,“阿柔,你看下院子里有没有水,若有就请殿下先净手。我去车上取药,马上回来。”
言罢赶紧往外头快步去了。晏柔月明白哥哥的性子,本就是急公好义之人,更何况先前蒙了惠王相助恩义,此刻自然只想着拿药裹伤之事。
只是这却让她与萧铮留在这个院子里,比先前的小吃店单独相对,更加尴尬。
“殿下,先洗一下手罢。”晏柔月其实比哥哥更熟悉北山猎场,这处演武场的内侧有一间储物厢房并一处半亭,可让演武之人简单休息,厢房里有水缸并简单茶灶。
她径直过去,取了些水,放到半亭的石桌上。
萧铮迟疑了一下,他素来爱洁,生平极少这样仪态不整地见人,尤其是在晏柔月面前。
若说回避躲开,整理仪容,自然很容易,可他又不舍得离开她片时。
终究咬了咬牙,依言垂目过去,将手放在那木盆的冷水里濯洗,同时再度低声道:“如此狼狈形容,失礼了。”
晏柔月就站在石桌旁,两人相距不过二尺有余。
她看着他满头的汗,一手的血痕,散乱的衣襟,还有手腕上已经松开的绷带,一时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她的确很少见到萧铮这样狼狈的样子,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见过。
她病故之后,在画像上的魂魄,什么样的萧铮都见过。
多少的悲痛,多少的失态,还有多少次反复在画像前的琴曲与自戕。
眼看萧铮将手洗了,那左腕上的绷带也随着动作越发松散。
萧铮赶紧右手去按住,但是绷带散落之间,内里的三道斜斜伤痕,终究是无法全然掩盖的。
“殿下,这是怎么弄的?”晏柔月轻轻问了一声。
萧铮并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右手徒劳地掩盖着左腕。白布绷带上的暗色血迹却还是诚实地显出这伤痕的时日。
“一时不小心罢了。”默然片刻之后,萧铮甚至觉得自己的声音微微干涩暗哑。
他所有无处可诉与无法可解的痛苦,都随着昨日的一曲琴声再度勾起。往日惯常的自戕甚至不足宣泄,于是便到了北山猎场打桩。
又怎么知道会这样狼狈尴尬地让她遇到。
晏柔月抿了抿唇,目光在萧铮双手血痕处反复看了两回。
这个家伙,做什么非要这样伤害自己?
清冷的林风拂过,半亭里的一瞬沉默更显凝固。
萧铮干咳了一声,刚要说话,便见晏柔月主动伸手过来,轻轻去推他的右手。
指尖触到肌肤的那一刻,萧铮几乎整个人都微微僵了一瞬,随即便顺着她的手,将盖在左腕上的右手移开。
他左小臂内侧的三道伤痕,便这样全然展现在晏柔月眼前。
她将那散落的绷带拿了起来,重新整理舒展开,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殿下,以后不要再这样‘不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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