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女郎们穿上油衣,丫鬟婆子撑了伞,搀扶着就下了水。

别说什么仪态了,雨水轰隆地砸在伞上,不管是丫鬟还是娘子,脚陷进去了要□□,俱都走得歪歪扭扭,伞要打不住了,衣服面上都是水。

几个小娘子倒是走得高兴,叽叽喳喳没个消停,叫前边的夫人冷着脸呵斥好几次,还暗地里拿水泼泼你撒撒她,身上的油衣都要浸透了。

明月牵着明娇的手,两人你歪一下我歪一下,看得翡翠心惊胆战,同明娇的大丫鬟圆杏一人搀了一边。

明月觉着小腹坠坠的,现下又泡了凉水,只觉得回去怕是要肚子疼。

身后传来赵霜商的一惊一乍的叫声,明娇被叫的不住往后看,小声道:“好像二叔以前养得小鸟,饿了就这样叫,嘎吱嘎吱的。”

明月抿着唇忍笑,也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谢欢同赵霜商走在最后边,几个婆子搀着,两人也都挺狼狈的。

一行人走到一个开阔些的位处,这是条山路,路很宽,最边上就是个断崖,但是这崖不高,也就几丈,底下是一片郁葱的林木缓坡。

虽然不高,但是这雨天把眼睛都下蒙住了,水哗啦啦地往断崖下流,众人望着断崖难免胆怯,俱都贴着山壁走。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一旁的断崖下窸窣几声,一群穿着短打,蒙着面的男人悄无声息地冲了上来。

来者大致十来人,俱都带着面罩,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手拿弯刀,眼神阴狠,在这群妇孺身上来回打转,看身上湿透了的模样,已经蹲守许久了。

一行人安静一会,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原本还有散开的,现下一时都拢到一齐了。

这一行都是妇孺,至多在话本唱词里听过土匪,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瞧着那暗沉锋利的刀锋,腿就先软了一半。

这一群人顶着雨势迅速包住了前后退路,堵死了所有逃跑的路径。

有几个小娘子还在尖叫,打头的男子已经浑身湿透了,不耐地吼了一声,“再叫一句老子先奸后杀,他娘的。”

这一声叫人群霎时安静了,那种粗俗的话像是刀一样抵在了人的耳膜上。

明月站在冰冷的雨水里,腿都有些发软,不由自主地同明娇站近了些。

男人显然筹谋已久,趁现下一行人还未反应过来,手下人立刻上去收了妇孺们头上的钗环。

有小娘子反抗的,拿小钗去扎人,那土匪吃痛,小娘子便被毫无怜惜的一巴掌打在了泥水里。

那个小娘子的母亲尖叫一声,扑打着过去扶她。

这一巴掌让那个娇俏的小娘子面上都见了血,这样电闪雷鸣的阵势,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僵在了大雨中。

明娇都要吓哭了,她素来顽皮,但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颤声道:“长姐,我怕。”

明月握着她的手,自己也害怕得很,还是低声安慰她,“我们都是官眷,没事的。”

土匪再来收钗环,那刀抵在眼睛前边,众人俱都老实给了。

苏州民风淳朴,几十年都未听闻山上有匪患了,今个这么一出,一群夫人简直猝不及防。

为了出行方便,随行的大都是方便伺候的婆子,这样一对上,气势先矮了半分。

夫人们短暂地惊惶过后,很快镇定下来。这群人瞧着像是土匪,俱都蒙面,但未必就是,且就算是亡命之徒,但难免也要惧怕官府。

夫人们默契地微微散开,同奴仆们不动声色地将小娘子们护在了身后。

翡翠打伞的手都在发颤,几人同旁人家的几个小娘子缩在一齐。

明月感觉肩上渐渐湿了,也没出声,悄悄数了数,匪徒一共有十五个人。

一个穿黑色短打的男子在清理财物,其余人把守路口,那个领头的一直死死地盯着众人。

她们虽然人数多许多,可大多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对方还有刀,没有硬碰硬的可能性。但既然没有要人性命,那就有商量的余地。

几个夫人们该也是这样想的,于是并不出声,只等土匪表明来意,一时在雨中对峙起来。

明月多看了几眼那个打头的男人,雨水漫在眼睛里,总觉着像是在哪见过。她没多想,把明娇紧紧抱在怀里,咽着口水,一边不动声色地按住了手中的袖箭。

那个男人的眼神在女眷身上打转,手下也默不作声地盯着,眼神中的恶意看得这些夫人姑娘浑身发寒,一些身强力壮的婆子自发地往前站了些。

男人眯着眼睛,像是在找什么物件一般,忽然厉声道:“把里边年轻的都拉出来,年纪大的把身上的财物都交出来!”

众人皆惊,眼见土匪立刻要来拉人,赵侯夫人强作镇定呵斥一声,“我是赵侯夫人,这一行人俱是官眷!谁敢动!”

几个土匪迟疑了一下,俱都望向那个头头。

交财物事小,可这里这样多的小娘子,怎么能落在土匪手里,赵侯夫人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她攥着手心,挡在最前面厉声呵斥,“你们这样藏头露面,想必也是惧怕官府,我们一行人却俱都是官眷,伤了一个你们都担待不起!你若是求财,我们身上的钗环俱都卸给你便是!你不得动这些娘子分毫,放我们……”

男人眯着眼睛看着赵侯夫人,像是不耐烦,突然越过她冲进人群挥刀,那长刀扬起,一刀斩了一个穿青色小袄的婆子。

那婆子迎面挨了一刀,雪白的刀刃几乎挥出一道刺目的灿光,空中划过一道血线,那婆子都没反应过来,软软就倒下了,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赵侯夫人顿时嗓子发干,剩余的话卡在喉咙里,一行人全都安静了。妇孺们浑身发凉,眼神都僵直地望着那个婆子。

路上除了轰隆的雨声,这下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明月浑身发软,认出这是方才到厢房来传话的婆子。

钟夫人颤声道:“草芥人命,你们,你们简直无法无天……”

血顺着雨流到脚边,明月想咽口口水,发现自己全身都是僵硬的。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死人。

夫人们俱都面色发白,摸不准这群匪人的来路。小娘子们心中恐惧,甚至还有一个伏在地上吐了。

男人见状嗤笑一声,指着赵侯夫人,看向自己身后几个同伙,“别听这个疯女人的,我们俱都蒙面,就算是全杀了,兄弟们卷了财物跑,天王老子也逮不着我们!他们贪了我们的盐,这是应该的!”

说罢又看向女眷们,“要怪就怪你们的父兄,得罪了人,报应在你们身上,黄泉路上也怪不得我们!”

身后的土匪立刻被鼓动,便要上来拉人,有几个会些腿脚功夫的婆子,几下便叫刀砍到泥里去了,土匪们直指其中年轻的小娘子。

原本静止的众人,几乎是像被狼冲进窝的兔子一样惊惶逃窜起来。

有的小娘子被拽住了手,要从人群里拖出来,腿一下就软了,尖声叫着母亲。

一个年纪不够十一二三的女郎,被扯着头发拖出去了,哭叫道:“啊——!母亲!我害怕。”

“阿娘——!救救我!”

这一叫,那个夫人心都要碎了,立刻哭着蹒跚到雨里,要去救自己的女儿。

眼见是真要拉人了,身旁一个小娘子被扯住拖到水里,赵侯夫人强作镇定,推开一旁的奴仆,红着眼睛拦了一把,大吼道:“作甚!堂堂八尺男儿!不分青红皂白!在此拿女眷泄愤!你们简直不是人!”

被拦住的人用刀柄不耐地挥了一下,赵侯夫人踉跄几步,就狼狈地倒在了泥水里。

男人哈哈笑了几声,“老子钱也要,人也要……要怪就怪这群狗官狗,吃了老子的盐,一毛钱都不给,还要抓我们兄弟们,过河拆桥,怨不得我们!”

男人扯了小娘子便往地上按,下人婆子们丢了伞,急急地护住小娘子们,小娘子们手无缚鸡之力,还是抵死不从同这些男人推搡,叫人扯着头发扇耳光。

前边的妇人也尖叫着扑过来,在雨里弄得满身泥水,发髻都冲散了,不顾仪态,抱住自己的女儿,同土匪撕打,“别碰她!走开——!”

一个男人来拉橘如,橘如哀叫了一声,钟夫人连忙扑过来,死死地抱住橘如,推着男人的手,说话都像是喉咙里挤出来的,哭道:“我给你们银子,多少银子我都给!别,别扯我女儿!”

雨越下越大,几乎要看不清人的脸,这群男人沉默着拉人,几个小娘子被拽了出去,几个夫人抱着女儿死死地不放手,哭喊着要救命,声音几近凄厉。

谢氏也踉跄着拥过来,一把抱住了明娇。明月被挤得松了手,浑身僵硬地站在一旁。

翡翠抖着手给她打伞,紧紧把她搂着,哭道:“没事的,没事的……”

明月讲不出话来,被紧紧地搂着,死死地低着头,水只涨到了小腿,却像是漫到了胸口,叫人喘不过气来,所有人都像是窒息了一般。

那个打头的男人忽然笑了,恶狠狠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吞了老子的盐,他娘的十倍百倍吐出来……”

明月听不到这人后边讲什么了,因为一个男人狠狠地捏住了她的胳膊,把她仰面拖进了泥水里,“啊——!”

这一摔让明月下意识尖叫了一声,狼狈地倒在泥里,接着被男人当牲畜一样在地上拖行。

明月含着泪,咬牙摸索着摸到了手臂上的袖箭。

眼见底下哭成一团,众人俱被威慑到,狼狈地仿佛逃难一般,领头的男人这才喝了一声。

这群土匪立刻停了手中的动作,俱都等着那人指使,那人如同鬼魅般道:“一个人,二十万两银子,对你们来讲是小意思吧,不想家中多几个供奉的牌位,就乖乖交钱吧……不然就在这,老子先奸后杀。”

二十万两银子,这路上一下安静极了。

苏州是个富庶地界,一个府上一年的进项若有四五万在此地便算是富足了。

谁一口气掏得出二十万两银子?

那个土匪松了手,好整以暇地等着,明月便狼狈地倒在雨水里,嘴里尝到一股土腥味。

一个素来爱同明娇串门的小娘子却被杀鸡儆猴般扯出去了,她母亲尖叫一声,抱着她死死不放手,两人被在地上拖着走,身后的奴仆也上来撕打,被一脚踹开。

那个土匪玩乐一般在小娘子身上割了一刀,血渗出来,小娘子晕厥着发不出声音,那位母亲却顿时哀嚎起来,哭道:“我给!我给银子!你,你别动我女儿!啊!走开!”

土匪把人狠狠地掼到地上,夫人抱着失去意识的女儿,在大雨中紧紧捂着她的伤口痛哭起来。

明月嗓子发干,认出那是张家的亲眷,她不忍地别过了脑袋,紧紧扣住了手臂上的袖箭,雨打得她眼睛都睁不开,身前的土匪,像是戏耍一般,也用刀背割了一下明月的肩膀。

身旁全是哭声,小娘子凄厉地叫着母亲,明月被冰冷的刀锋抵着,几乎是畏惧地往后缩,她张了张口,嗓子却干的讲不出一句话来。

好几个夫人都答应了给银子,抱着自家的女郎不放手。

明月有一种仓皇的无力感,明府一年的流水不过七八万两银子,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折算不过五千两,明府这样大的宅子不过六万两……

明月不由自主地望向谢氏。

谢氏死死抱着明娇,看着她,然后慢慢别过了脑袋。

明月一下就红了眼眶。

夫人在这雨中都状若疯妇,同土匪撕打,把自己的女儿搂的紧紧的,凄厉地咒骂叫着给钱。

那个土匪冷笑一声,又来拉明月,明月浑身发寒,拼命推搡,呼吸挤在了胸口,她抬手抓了男人的眼睛。

男人吃痛,立刻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推在地上,翡翠哭着要来抱她,叫男人一脚踹开了。

男人红着眼睛,粗鲁地提着她的手,掐着她的脖子把她往角落里拖。

明月感到难以呼吸,身子发沉,泥水灌进喉咙,眼睛叫大雨打得睁不开,男人用刀割她的衣带的时候,她发颤的手按在袖箭上,忽然无法自制地痛哭起来。

明娇尖叫道:“长姐——!”

那声音太尖,刺得明月身子一软,仿佛要死在这泥水里,忽然却又叫人扑过来抱住了,她挣扎着哭叫了一声。

谢氏闭着眼睛,狠狠推了男人一把,她手脚冰冷得像死尸,紧紧地抱住满身泥水的明月,哑着嗓子哭道:“我赊账,赊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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