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初照声色严厉,话才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

柳花燃一怔:“没有就没有,你吼什么吼。”

她是在委屈吗?

她为什么不骂我,不放鸟王啄我,不把我赶出去?为什么还在容忍我?

宴初照心里骂了句该死,他此刻宁愿回到火狱面对罗刹,也不想站在明珠阁的池塘边,看着池中柳花燃的模糊倒影。

只见柳花燃趴在窗框上,没了平日里张牙舞爪的跋扈,缩成小小一团,像是什么柔软的小动物。

想来她一贯跋扈,好面子好排场,何时受过这种委屈,落得如此冷遇?

就算我要与她撇清干系,了断灵石债和人情债,也该跟她好声好气地说。

宴初照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放轻:“你先看看笔记吧。”

“什么笔记?”柳花燃翻了翻储物袋,找出一卷簿册,“这个啊。”

“我看过你和孔雁翎比斗的留影。在她召出魂兵之前,你有三次取胜的机会。在她放出魂兵后,你依然有两次机会。”

“你给我写复盘笔记也没用,我又学不会。”柳花燃兴致缺缺地翻开,忽而眼眸一亮,“连环画,会动的!”

书页翻飞间,两个简笔小人跟着“手舞足蹈”。

“紫色小人是孔雁翎,红小人是我?”

“正面是战局推演,反面是孔雁翎的法术和招式拆解、弱点分析。”宴初照叹气,“你只当在看《四洲游记》。”

“你怎么知道我爱看《四洲游记》?”

“这……”

柳花燃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对方会因此紧张,她笑起来:“多谢你,画这个很麻烦吧。”

“举手之劳而已。东君若不能护你一世,你总要自己学些本事。以后如果再遇到要跟人比斗的时候……”

他忽然不说了。

池塘粼粼的波光中,两道人影离得极近,仿佛没有红墙花窗的阻隔。

柳花燃看着连环画上两个小人的一招一式和灵气运行路线,越看越兴奋,连带对宴初照的过去生出好奇。

她合上笔记册,半个身子趴出窗外:“你以前经常跟人比斗吗,跟我说说行不行?”

“经常打。最多一次,一天打了六场。”

“为什么?为了门派荣誉还是磨练剑法?”

“两者皆有。但主要是为了挣钱。”

柳花燃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宴初照低头一笑:“你不信?”

“我不信。你看起来就像从没碰过钱的人。”

柳花燃初见他时,只觉这人虽然落魄,却气质凛然,好似天上流云,冰里莲花,天生与俗物绝缘。

宴初照低声道:“玄天剑宗曾是风光无比的大宗门,但我拜师入门的时候,门内灵脉已经开始枯竭。门下弟子经常要想办法自筹资源。我是大师兄,不能不管师弟们。我与别人约战比斗,师弟们便去大肆宣扬,等山下赌场开了盘口,就去买我赢。赚来的灵石,可以换成丹药符箓……”

“我打过的架越来越多,名声越打越大,钱就难赚了。所以我只能去找,看起来绝对打不赢的对手。”

这本是平沙洲人尽皆知的事。只因后来玄天剑宗又开出新的灵脉,宴初照也凭借自身战绩被称为肩负剑道未来的绝世天才。

一些前尘从此不再被人提起。

柳花燃愕然:“那你、你输过吗?”

“我输不起。”宴初照笑起来,声音低哑,“有的师弟会拿自己的剑做抵押。我打输一场可以,要敢多输几次,大家都没剑使啦。有次来了一个人,付了很多钱,买我当众输给他一次,我答应了。”

柳花燃仰头望着少年的背影。

在这一刻,忽然窥见他清冷之下藏起的锐利锋芒,也终于明白他身上的疏离从何而来。

他扛着很多东西往前走,少年生活里没有美酒欢歌,只有打不完的战斗,一场比一场更难。

“所以,我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双剑双星’只是外人传出的虚名,真正出身名门,从没碰过钱的,只有谢寒檀一个。‘跌落云端’更是无稽之谈。”宴初照不再看池塘里的影子,抬头望着柳梢上的月亮:

“我从来没在云上站过,我就生在泥里。”

柳花燃只喜欢抢最好的东西。

她只带最名贵的首饰,养最珍稀的花草。九国珍宝源源不断地送进留仙门,任何宝物稍次一等,她绝不会多看一眼。

但宴初照非要把所有该藏起来的、不风光不漂亮的东西,全部鲜血淋漓地剖开,摆在柳花燃面前。

因为他发现柳花燃有可能不是想钓他,是在真心对他。

风霜刀剑他不怕,只怕真心。

大风忽起,吹落满树榴花。

“轰!”

一道闪电撕裂夜幕。雪电鸟飞上屋檐,不安地啼鸣。

月亮被浓云遮蔽,池水再也映不出谁的影子。

“现在我们扯平了。大小姐,别玩了,你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人。”宴初照深吸一口气,“你明白了吗?”

风雨欲来,气压极低,一分一秒都难熬。

她为什么不说话。她不会要哭吧?她要是真哭了怎么办?

不知过去多久,宴初照终于等到听见身后人轻声说:“我明白。”

他松开握紧的拳,低头勾起一丝讽笑:“告辞。”

走出明珠阁,大雨倏忽落下来。

大雨如注,潮天黑地。

通往明珠阁的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满园牡丹花被风雨摧打,零落满地。

宴初照没有运起灵气抵挡,任由冰冷的水滴打在脸上,心想仙府许久不曾落雨,怎么偏偏落在今夜。

“等等!”背后响起熟悉声音。

一道人影穿过漫天风雨向他奔来。

竹骨伞撑开,似一朵红花在水雾中绽放。

少女神情急切,一手撑伞,一手提着一盏七彩琉璃灯,裙摆已被雨水打湿。

她的伤还未彻底好,才跑几步,便微微喘气。

一阵怒气涌上宴初照心头:“你来干什么?”

柳花燃被他一吼,只觉莫名其妙:“我来给你送伞啊。”

“我刚才说的你没听见吗?!”

居然还敢追出来,还敢招惹他。

“听见了,我有认真听,你说我们完全不一样。”柳花燃回过神,也大声吼回去,“不一样就不一样呗。干嘛这么大声吼我?”

琉璃灯照着她微红的眼眸。

她这次好像真的要哭了。

“我……”宴初照想说你是不是傻,可是千言万语堵在心头,一字也说不出,“对不起。”

少年颓然地垮下肩膀。柳花燃眉眼一弯:“没关系,师姐不跟你计较。灯也给你,快拿上。”

“小师姐——”黑暗中响起梅阡的呼喊,由远及近。

柳花燃把琉璃灯和红纸伞塞进他手里:“我先走啦。”

宴初照僵在雨中,如一座动弹不得雕像。

电光雪亮。他看见柳花燃忽然停下,隔着雨帘对他挥手:“后天有灵草课,百草堂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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