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说不去,但愿不要白费功夫就是了。”林凡嘟哝着翻了一个身。赶了一天的路,身心俱疲的他很快便睡着了。
在他均匀的呼吸中,谢辞故也闭上眼,渐渐沉入了梦境——
是风铎清脆的响声。起风了,莲池泛起波浪,露出含苞的菡萏。昨夜有雨,池边海棠零落了一地。再往前,是水榭入口,匾额上题“泽世”。
泽世堂。
自当年狼狈逃离云麓后,也只有在梦中谢辞故才能故地重游。而十次里也只会有一两次这般安宁祥和,更多的时候,地板上淌满了血,滴答滴答,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
“嘶!”抽冷气的声音将他的目光引向水榭内。
彼时还叫薛朔的他,正坐在摆着药瓶桌矮几边给身上的伤上药,绷带圈圈向上,包裹住尚泛鲜红的条条伤疤。
一个身着墨青长袍的男人坐在他对面,适时给他递去药瓶或绷带。
这是他当时尚活着的师父,谢晖。
“阳泽”其实才是谢晖的字号,但因其卓绝风姿与传奇经历,世人更喜用“遗世天君”来称呼他。
谢晖相貌很是出挑,俊得明快利落,一双桃花眼澄明透亮,总带着几分笑意,仿佛永远不会被世事摧折,不会对人世失望。闻君扬的五官很像谢晖,但却少了这股神气。
有人说谢晖就是凭一张脸才将闻家嫡女迷得神魂颠倒,不顾其出身低微,招他入赘,还将他捧上云麓山主之位。
这话带了强烈偏见,但对“将师娘迷得神魂颠倒”那部分薛朔是认同的。
准确地说,他们都对彼此用情至深,受到了对方极深的影响。因此,生性散漫淡泊的谢晖才会愿意在闻秦月亡故后继续担任云麓山主,承担起这份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右手恢复得怎么样了?”谢晖开口关心自己的弟子。
薛朔看似不以为意地回道:“不碍事。你忘了,我两只手都可以使剑的。”
谢晖听明白了,就是没好全。
细微的迟钝对常人来说无碍,但对剑者来说是致命的缺陷。他看着弟子的右手,眼露歉疚:“那孩子的事,辛苦你了。”
薛朔不乐意听这种话:“我自个儿乐意,和你没关系。”
谢晖不这样认为:“是我引你入修途,你如今与以后的样子永远不能说和我没关系。”
“师父。”
薛朔的语气忽然认真起来,谢晖看向他。
“你为什么收我当徒弟?”
首先排除的就是天赋,天下天赋好的多了去,薛朔虽不差,但天下肯定还有比他更好的。
莫说云麓山主谢晖,就算下属宗门的宗主放话说不看出身,只论天赋收弟子,那天才也是萝卜白菜般地由他挑选。挡住庶民的从不是天赋,而是出身。
这个问题初入山门时薛朔也问过,但那时的答案已经满足不了他。
“为什么?这可是个复杂的问题。”谢晖摸着下巴,一边思索一边回道,“不同的角度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答案。”
“从一般的角度,你有天赋,心性也不差,会是个优秀的徒弟;从感情的角度,你让我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我们都是修界的‘外人’;从实用性出发,有个弟子帮我跑腿打杂很不错。”
“怎么样?有你要的答案吗?”
看似诚意满满,但在避重就轻。薛朔又问:“你让我修的那套功法叫什么?”
“没有名字。”似是自己也觉得这答案不靠谱,谢晖找补道,“但挺强的,不是吗?”
“名字都不知道你还让我练!”
谢晖不以为意:“我也是先练过了才传给你的啊!”
薛朔恼火,咬牙:“你要是哪天倒了霉,一定是被自己坑的。指不定还捎上我。”
“那以后你留心点,我走前面探路,你见我掉坑了就别踩了。如果我侥幸没死,你就拉师父一把;如果我直接摔死了——”谢晖顿了顿,继续轻快道,“你就什么也别管了,过你想过的日子去吧。”
薛朔灌了一口药酒,麻痹掉身上的疼痛,呛嘴:“你那时候都死了,我管不管还干你什么事?”
“你的意思是,我死后就管不住你了?”
“死人还想管活人?你喝酒了还是我喝酒了?想让人听你的,还是先改掉你满口胡话,乱说‘如果’的毛病吧。”
原来闹情绪了,谢晖无奈:“好吧好吧,我说错话了,我收回。”
对薛朔来说,除了师尊,谢晖还是一个能无话不谈的朋友,而他间歇性认真,持续性没谱的行为习惯也让薛朔很难对他毕恭毕敬。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君扬每次请安都要打听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和他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薛朔将外衣套回身上,在红色的腰带外系上了那条精致却也违和的绿丝绦:
“这个嘛,不是我想瞒着你,主要是先答应了君扬保密。少年人总有些不想让长辈知道的心事,你就别追根究底了。放心吧,我给他把着关,出不了格。”
谢晖哀叹:“有时候我这个当爹的真忍不住吃你这个师兄的醋。”
“你要不嫌吃亏,可以让他也管你叫哥,以后咱们兄弟相称。”
“你想占我便宜就直说。”
“我说了,你要不嫌吃亏就这样;你要嫌吃亏,咱就算了。”
谢晖轻笑:“好话坏话都让你说尽了。嘴这么贫,怎么不给我哄个徒媳回来?”
“徒媳算什么?等我给你整个更厉害的。师父,你要没其它事吩咐,我就先去找师弟了,他怕是等得心慌。”薛朔说完,朝他露出一个颇有意味的笑,抬脚走了。
谢晖回味着这番话,片刻之后,他恍然大悟,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闻君扬!这个臭小子!”
这并不是谢辞故第一次梦到这个场景。
谢晖似是早预料自己的不测,因此将对弟子的嘱托隐藏在闲谈之中。
“什么也别管”是谢晖对他的告诫与关爱,但重要的人没了,不求一个真相,教他如何甘心?
师父怎么死的?
为什么让他谁也不要信?
他要他去放逐之地见的到底是谁?
身为薛朔的最后几十年,谢辞故一直在寻找这些答案,但似乎命运都在阻止他,越用力,招来的不幸就越多,姐夫、阿姐、师弟、义子、好友……
终究是,无能为力。
……
起夜的林凡借着月光瞧见了谢辞故睡梦中也不安静的眉眼,他也跟着皱起了眉头:这家伙做噩梦的毛病还没好吗?
骗钱的庸医!根本没用还收他那么多钱,要是再遇到看他给那庸医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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