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里,说书人改了名姓,将“慕”作“谢”,说着人尽皆知是谁人的故事。
“二公子总算是死了,”他一开口,整个茶楼的人都看向他,冬日里的空气愈发地冷,冻得人揣手捧热茶,只有他这靠嘴皮子吃饭的,在寒风里一点也不打顿,“今天咱们要说的,就是这位谢二公子的传奇。”
“谢大公子和世家公子们玩冰嬉时,他就躲在旁边看。老夫当年也是个赴京赶考的风流才子,见他冻得手上生疮,想招他过来喝杯茶。然而李大公子眼尖,瞧见了他,喊他走近。”
“我一细想,这帮世家公子都是爱玩的性情,兴许是善心大发,要领他一处去。”
“小孩儿怕是一早就等着他们喊了,我瞧着,说不准就是故意从藏身之处露出半个身体。自然是欢喜鼓舞地跑过去,看看谢大公子,喊了声兄长。小孩儿被哄着一块儿玩冰嬉,没有不答应的,谢大公子当然也不会多话,给他绑上了蒙眼布带。我不多管闲事,也就坐回去喝茶了。”
“只听到他一声声惊叫,恐怕是玩到兴起!我也是个好玩的性子,坐不住,实在坐不住,估摸着也算是衣冠整齐读书人,觍着脸去看看还是允的。”
“走过去,便看到那几位正逗盲眼猫儿狗儿似的拿冰块投掷,冰嬉学不精的,一踉跄准头就坏了,一不小心砸在人额角,当然要痛得叫喊。还没有人腿高的小家伙,真像是瞎了似的躲避,和猎场里那些畜生也差不了多少。李公子还给这玩法起了个附庸古书的名头,叫作皮兽,取意是那些刚出生,躲在猛兽皮下的小兽。可不就是人皮兽!妙极了。我便取此意抄下,预备考试用。可惜那年我偶染风寒,名落孙山,只能如今给大家讲到这里。”
孩童很快就扯下蒙眼布跑了。手上的疮口都裂开血迹,脸上不知道是冰水还是眼泪,不停拿手擦拭,擦了一脸血水。令躲在暗处的书生惊奇的是,不到垂髫的稚子,此时脸上竟然没有任何神情。不要说怨怼,连一丝感情都看不出。
与先前期期艾艾看看兄长便赤红了耳廓的稚子判若两人。
“谢二公子当了谢按察使后,毁誉参半……但藩王之乱,总有他的功劳。”
“总算是死了。”说书人吸了口寒风里空气,又笑说道。
***
秦婴凭着一股恨痛活了下来,他疯狂地招募兵马,集合叛军,天下四处作乱。
当初还算是天潢贵胄的北宗王,不过几年,已经成了天下皆知的寇首。秦宵游一开始还会让人去平叛,后来不想再管。
只是每每秦婴出现,都在提醒他那一日大雪深埋少年气绝的画面。逼得他去直视鲜血淋漓的过往,不得从痛苦中脱身半刻。
天乾七年,秦宵游收到消息,太白山的道士有使人起死回生的逆天命之术。他已经病痛难熬,却还是唯恐慢半顷又是永诀,日夜兼程地赶到了太白山下。
大雪厚厚封满太白,前路迢迢,山路崎岖,马车过不去,要步行上万层山路。
当初一语成谶,竟果真相思病重。
秦宵游走在风雪山路中,身后是随他来的官员侍从。人头攒动。他倏地想到紫藤花架下那副画像。
那时少年一阖眼,说“陛下在画外”。
如今他身在画中,千里来寻求化外方士的良方。以求解碧落黄泉茫茫相思。
想到这里甚感荒唐,他哑然失笑。泪痕一落就在风雪里凝干,擦也擦不干净,愈觉得喉咙烧灼发痛,咳出一口血来。
入夜时分,秦宵游才上了太白山上。
点点灯火里,他迫不及待走进去。里面简单一张木桌,两把木凳,几壶酒。
方士不谈秘法,只让他喝酒。说亡魂唯有这一盏酒后,生人才得见。
刘德刚要解释陛下病中戒酒,皇帝却坐了下来。
秦宵游以为会彻醉一夜,在灵酒里与魂灵重逢,却想不到越喝越是清醒,清醒中绝望愈深,咳嗽得喉咙发哑满口血气,还是不见来人。
方士说:“陛下喝不醉,自然连梦也梦不到亡人。”
秦宵游脸色阴沉,怒极反笑,骤然放下酒樽站起了身。
方士这才叹了口气,取出一方铜镜:“老朽这里有一面护心镜,早年奇遇偶得。只要以生者心头血藏上数百年,就能带回彼岸亡魂,与生者重逢。只是到了那时,陛下也已经作古,亡魂投胎转世,不会有此世分毫记忆。”
秦宵游沉默半晌,接过护心镜,低声道过谢,走出了太白山上居士屋。外面风雪漫天,他走得太急,一趔趄重重摔在了冻得坚硬的雪地上,爬起身时满脸鲜血,流到口鼻苦涩异常。
护心镜被他紧紧护在怀里,鹅毛大雪洒满太白山。秦宵游头发和怀中镜面都白了,镜面抵靠着他。
似乎也是亡人与他碰头,与他白首。
***
百年之后,陵墓下合葬着两副枯骨,一面明镜。镜身有一抹深褐色血迹,似乎日日滴灌,深得拭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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