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司仪撞进他灼灼目光里,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又说不上来,只好点点头:“……算是吧。”他放下卷起来的袖子,“好了,平安侯,该学礼仪了。”
两只鸟吃饱了,雄鸟殷勤地帮雌鸟理了理羽毛,然后依偎在一起睡觉。
谢晏若有所思。
……
元宵节之后,朝政就该恢复了,
下了朝,一青年身着玄色蟒袍,佩玉冠,大步流星地走在宫墙内,左手揪着小皇帝的领子,要压他去学马术骑射。右手解着身上的蟒袍大扣,松了松领口,突然问道:“元宵已过去许多时日,那些入京贺春的皇亲都该离京了罢?”
“回殿下,走得差不多了。康王哭嚷着舍不得殿下,说要给您磕几个头再走。”
康王原是他二皇兄的封号,当年夺嫡之争,二皇子也掺和了,可惜他愚钝不堪,宫变前夜就被老大给控制住了,一刀抹了脖子。如今的小康王,是他儿子。
那少年裴钧见过,畏首畏尾,路遇三品都弓着腰连连高呼大人,见着裴钧更是大气不敢喘一声,每年入京谒见,就属他磕头磕的最虔诚。裴钧看他那软弱模样就烦,连着一家子扔到文州封地去了。
裴钧嘲笑,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纪疏闲:“孤这个侄儿可真孝顺,他既然这么喜欢磕头,就赏他这个机会,明儿个叫他到朝会上来磕,多磕几个。”
“……康王定又要痛哭流涕,跪谢殿下了。”纪疏闲已经见怪不怪,继续道,“魏王也没走,府上美人不断,需要去敲打敲打么?”
六皇子裴瑛,如今的魏王,用裴钧的话说,是“脑仁不足二两”,只懂风月,干不了什么大事。皇位对他来说,还不如春风阁上新来的番邦美人有吸引力。
裴钧之所以能容他,也正是因为他没脑子。
裴钧纳闷道:“敲打他作甚么,给他敲打醒了又要到处给孤找麻烦。让他自己玩去!”
太监宁喜抱着一摞奏折,低着头寸步不离,也不敢言语。
小皇帝更是欲哭无泪。
摄政王的马是从北境关外来的宝马,墨黑油亮,条顺盘靓,正是当年随着大军杀进杀出、浴血奋战的那匹。那马体形健硕,四肢孔武有力,打着金马掌,长啸间鬓毛抖擞,跟它主人一样的气势摄人。
名字也张狂,叫“功臣”。
如今边疆无恙,摄政王也无需再出征,功臣便也闲了下来,在皇家校场日日娇养着。偶尔裴钧兴致来了,便过去骑上跑它几圈。宝马认主,旁人去摸少不得要被踹去半条命,纪指挥使勤勤恳恳帮着养了两三年,也就能被它赏脸牵上一牵。
小皇帝曾被裴钧抱着坐过那马,一圈下来,魂儿都飞了,回去大-腿屁-股疼了三天。
想起来就害怕。
……他一点也不想去学骑射。
裴钧垂首,见小皇帝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眉心刚刚一皱,还没开口训斥,忽地前头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五皇兄啊!!臣弟可想死皇兄了!”
一道身影飞扑过来。
“……”裴钧压了压眉心,侧身一让,“裴瑛,你又做什么!”
说曹操,曹操就到,来人正是魏王裴瑛。
他扑了个空,笑嘻嘻地站直了:“臣弟前几日身体抱恙,没能去元宵宴上给皇兄送贺礼,日夜愧疚,这不,今儿个身子大好,便赶紧进宫谢罪。”
纪疏闲瞄了他一眼,面容俊朗,但目下微青,身上脂粉味都未散净,可见并不是日夜愧疚,只怕是日夜笙歌才对。
裴钧好笑道:“你进宫谢罪,就只带了张嘴?”
魏王说:“自然不是,这不是快要到皇兄生辰了吗,臣弟刚接手了一个戏班,唱得极好,尤其是麻姑献寿、四郎探母!便想着进献给皇兄,下个月千岁宴上给皇兄唱一宿。”
裴钧凤眸微敛。
宁喜心中警铃大作,忙提醒道:“千岁宴劳民伤财,魏王殿下就不必操劳了。”
裴钧母妃,梅妃去世那晚,正逢宫中给大皇子办千岁宴,先帝命宫中诸位皇子公主都去赴宴,以彰显手足情深。彼时梅妃病重,少年裴钧难能违背皇命,他给母亲喂了药,说去去就回。
不过是在宴席上露了个脸,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等再跑回来时,梅妃就已经去了。
宫中欢庆,谁也没在意这冷清宫殿里一对不受-宠-的母子。皇帝打发宫人来料理梅妃后事,都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了。大皇子听说了此事,还背地里啐了声晦气,嫌梅妃病死的不是时候,脏了他的好时辰。
打那起,裴钧就听不得生辰这类的字眼,更不提“千岁宴”三个字。
宁喜悚出了一身冷汗,魏王是有多大的胆子,敢在摄政王面前提办千岁宴的事儿?!
魏王满眼真诚,继续毫无保留地谄媚道:“哪里就劳民伤财了,这个事儿您就交给臣弟。臣弟府上还新买了一对舞姬,有西狄血统,眼睛跟猫儿似的,与我们中原风-情大不相同,到时一并带到皇兄府上,请皇兄欣赏!”
“皇兄为国事操劳,好些年没办千岁宴了罢,眼下四海升平,今年定要好好热闹热闹才行!”
他滔滔不绝,宁喜愈加连头都不敢抬了,脑袋垂得更低,生怕待会被迁怒。
“好啊。”摄政王突然道,“六弟如此殷勤,孤岂能不领情?若是办的好,孤定赏你。”
什么,宁喜大惊。
纪疏闲脸上也闪过一丝意外。
魏王一阵暗喜。
裴钧似笑非笑,抬手在魏王肩头拍了拍:“那就有劳弟弟前后操持了,孤拭目以待。”
魏王以为自己得了桩了不起的大差事,飘忽欲仙地走了,直说保管放心,千岁宴定办的载歌载舞,花天锦地,不叫皇兄失望。
魏王一走,裴钧随即收敛了笑容:“你觉得,魏王如何?”
纪疏闲沉默了片刻,清咳一声,如实道:“臣觉得,魏王……可能不太聪明。”
以前魏王与摄政王交情不深,或许不晓得他喜好厌恶。可他但凡长点脑子,在宫里打听打听,也能知道摄政王从不办千岁宴的缘故,不至于直愣愣往人忌讳上撞。
裴钧侧目看他,一哂:“这倒是。”
如此二人便都明白了——蠢货魏王,脑子果然是一丁点都没有的。
大抵是听了谁的谗言,想靠办千岁宴来讨好他,却不知道,自己早被人利用当了棋子。
裴钧摄政后以雷霆手段清理了数大世族,虞京上空血气绕梁数月,怕他的说他阴沉冷血,残虐不仁,想他暴毙早亡的更是不尽其数。
若此次,裴钧同意办千岁宴,则说明对魏王尚有兄弟情谊,不会多加防备;若是裴钧因此盛怒,大不了魏王获罪失势,也没什么损失。
不管事成与否,到时候倒霉的都是魏王罢了。
裴钧打了打衣摆,语气玩味:“最近确实有些无趣,那不如就顺势看看,是谁要借这蠢货的手给孤布局?孤难得做一回棋子,若是没意思孤可不依,这辛辛苦苦的还要陪他们演戏。”
纪疏闲面不改色:“……殿下英明。”
小皇帝以为他们密谋大事,自己总能逃过一劫,不必再去校场,才拔腿要溜,后颈就又被摄政王给攥住了。
“……”
裴钧一手提着哭丧脸的小皇帝,走了几步,蓦地想起什么来,停下脚步,仿若漫不经心地问:“礼仪司的老顽固,派出去有一阵子了罢?成效如何?”
纪疏闲眉尖一跳。
这么些日子了,摄政王打那晚回来后,就没再提过那位小侯爷一句,跟把人忘了似的。这也不稀奇,毕竟摄政王么,家国大事都处理不过来,遑论一个旧冤家。
时日久了,纪疏闲便觉得,摄政王不过是看谢晏好玩,戏弄了几回,这会儿玩够了便也抛之脑后。毕竟寡义薄情才是摄政王本色。
……没想到他还能记起这事来。
纪疏闲瞧他对谢晏不怎么上心了,这几日没再派人盯着平安侯,也确实不知道训的如何了,只好含糊道:“是,是有一阵子了,想来平安侯吃到了教训,以后定知道守礼……”
想到那晚埋在胸口的潮热的呼吸声,裴钧神色又恢复愉悦,饶有兴致地吩咐:“到时候千岁宴,叫平安侯也来。”完事儿生怕纪疏闲误会似的,又补充一句,“孤得考考他究竟学会了没有。”
这倒也不必非要朝他解释。
纪疏闲忍不住腹诽,这如何考?
看看平安侯来了以后,还会不会往您身上扑吗?
他若扑了,您要骂他不知廉耻。
他若不扑……
看着摄政王那张意味深长、老谋深算的脸,纪疏闲很有预感,平安侯若不扑,摄政王肯定也不高兴,定是又要想方设法折腾他。
纪疏闲不知道该怎么搭话,煞有介事地道:“是,学了是应该考一考的。对,学了东西哪能不考呢……”
裴钧眉头愈加舒展,看向纪疏闲的目光也愈加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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