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西和成璧两位老友的佳作,乃纪将军所藏?昔年老朽在京,将军承欢令尊膝下,尚且年幼;后闻将军铁血男儿,豪迈旷达,竟有此雅意!”

“允殊乃粗鄙野夫,偶得墨宝,却无品鉴之能,让老先生见笑了。”

余振道缓缓展开卷轴,反复细阅:“惊闻此地偶现成璧的书道,老朽原是不信的……可这上写诗句——‘铁马长嘶夜未深,角声凌破千重云。城头弄笛空对月,黄沙深处岂有春?’恰恰是今年元夕,成璧与我传信时所作……我心下感怀,回了一首,并附上柳叶。”

“您所回复的,可是‘北地无长物,唯寄一叶春’?”

烛伊记起盛九练字的诗集,脱口而出。

余振道莞尔:“想不到这异族小姑娘,竟也识得老朽的歪诗!”

“是顾世子闲来所授,”烛伊慌忙甩给顾思白,“婢子愚笨,出言无状,望老先生海涵。”

余振道眯起浑浊眼眸打量顾思白,似颇为赞许。

纪允殊见客套话说得差不多,郑重提出来意。

“晚辈此次拜会老先生,寻觅多时,总算不负有心人。明年季春,京城雅集重开,恳请您赏光,给国中莘莘学子传道授业解惑,不知您意下如何?”

余振道未语。

身侧其貌不扬的仆人接过空盏,小心为他擦去指间茶渍。

余振道眸光重落书画,沉痛感慨:“皇族尚武,民生多艰,不似宣国与南国注重风雅。老朽若非年迈体弱,难堪远行,也不欲留在北域边地。兼之冽京举办雅集,往往走个形式,无益于文艺之道。

“再者,雁西英年早逝,成璧小友……大半年无音讯。再加上云夫人芳踪难觅、周茶君驾鹤西去、盛庄主似遭遇不测,‘八奇’折损过半,聚首意义何在!赴会之事……恕老朽无能为力。”

纪允殊早猜到余振道会不留情面拒绝,即便明知是圣意。

他离座深揖:“晚辈与云氏夫妇略有点交情,近日重遇云先生,方知他们夫妇二人尚在人世……”

“啊?”余振道大为惊喜。

纪允殊续道:“至于成璧先生,正在闲居镛州城外的霁雪堂养病……安养半年之久,也该痊愈了。”

“此话……当真?”

“画、香、书三客犹在,大抵不会错过明年雅集。老先生若随晚辈同往,届时京城相会,定是一番美事。”

纪允殊言辞诚恳,双手捧出云雁西的一幅泼墨山水,上有画者本人所题,“允殊雅正”。

——“允殊”本是他的小字,现今改字为名,成了直呼其名,反而带着长辈的亲切感。

余振道再观成璧写给纪允殊的亲笔信,虽是托病谢绝邀约的信笺,但字体宛若丽树,不乏铮铮之气,知其所言非虚,难免心动。

可他年轻时走遍四国,最不喜故乡冽国之风气,更厌恶宋氏皇族的残暴与麻木。他与位高权重的靖远侯意见不合,对战将出身的纪家世子也没多少好感。

双方品茶茗,观字画,拉锯甚久。

纪允殊沉吟:“大冽近百年一直尚武抑文,圣上近年龙体违和,转而敬佛礼道重文艺,而下一次大型雅集,正是涤荡民心的最佳时机。

“晚辈知先生志存高远,遁世保真,栖迟衡门,但乐以天下,亦忧以天下,何不借此机会为我辈中人正典范、益教化、明得失?“

许是与故人一事重逢极具诱惑,或是堂堂将军态度足够恳切,余振道似乎有所动摇。

他目视纪允殊良久,满是洞察之意。

“京城雅集的热闹,老朽姑且凑上一凑,前提是……纪将军须请成璧同往,并请他本人亲自誊抄所展诗文。”

此言一出,在场无不怔然。

纪允殊眉宇间闪过难色,踌躇片晌,躬身道:“……晚辈尽力而为。”

他恭送余振道登车,命手下沿途相护,目视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方黯然回身。

顾思白连声哀叹:“余老明摆着为难人?千金能买信笺,但如何邀请那位更难出山的大师?”

见纪允殊缄口不言,他抢了手书,爱不释手:“舅舅你竟得成璧先生亲笔书信!瞒得我好苦!早知如此,我死皮赖脸也要求见!对了,宝贝得立马裱起来!”

“有必要吗?”

顾思白犹自团团转:“回南国后,我又可到处炫耀了!”

纪允殊揉着眉心,不再理会癫狂的外甥。

烛伊协助卷好书画,悄声问慕莘:“你们冽国举办雅集,为何非要邀请余老?他俩对话文绉绉的,我可没听明白。”

慕莘淡笑:“咱们大冽自立国之初,便一心举吞并宣国和南国,以恢复宋宣时期的一统天下。当今圣上也曾主战,如今从琴棋书画中领略到雅文化的可贵,又因大冽的文艺之道远不如宣国和南国,才立心平衡重武的局面。谋求多方发展。”

烛伊倒也听闻,冽、宣、南国本属一体,数百年前因乱生变,分裂成三大国,各自为政,各具特色。

慕莘又道:“余老不单诗写得好,所著赋论也包含仁爱民本的学说。若有他出面,在引领民心方面,必定比琴棋书画茶香酒这七位更有影响力。但风雅之士,不可用强权相迫,想来……纪将军很为难吧?”

纪允殊没答话。

顾思白插言:“舅舅身为武将,曾以武力捍卫国土,见识过太多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惨况。目下乃盛世太平,政通人和,工农商艺繁荣昌盛,他自是不愿再穷兵黩武、倾举国之力去攻打别国,搞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再者,洌国地处初鹰族之南、诺玛族之东、宣国之西,若率先动武,易滋长内乱,也惹强邻觊望,万一腹背受敌,国中无人可迎战。

“舅舅常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仗必须打,有些仗,能不打,则不打’。至少眼下不宜挑起战事,因此一路尽力促成雅集之会。”

烛伊心间暖意流淌:姓纪的虽靠战功挣得高官厚禄,却有几分国士胸襟,心怀苍生,非好战之徒。

她取出市集所购的南橘,分给大家,顺手剥了一个。

刚吃了两瓣,觉独食不妥,便将剩余大半推给纪允殊。

纪允殊众目睽睽下不好狠拒,抱着忍酸心态张嘴。

——嗯?是蜜橘?这丫头忽然转性?

他笑睨她,颇有“孺子可教”的嘉许意味。

烛伊瞪眼:笑笑笑!看不噎死你!

纪允殊一扫适才的怅然若失,嘴角浮笑,竟无端沾染三分春色。

顾思白握拳:“哎呀呀!你俩先别忙着眉目传情!余老所求,该怎么办!”

纪允殊无声叹息,摘下随身玉牌,传令让心腹护卫入内,小声吩咐了几句。

慕莘定定注视他:“将军已有妙策?”

纪允殊唇角微勾:“慕姑娘,纪某需联络并等候成璧先生,未知何时启程。寒冬将至,姑娘体弱,长留僻地有碍康复,不妨随副将和高婶先行一步。”

他话说得客气,语气不容置否。

慕莘微怔,转望顾世子,但见对方抿唇不语,显然事前被叮嘱过。

良晌,她垂目低低应声:“谢将军体恤,莘儿……不敢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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