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旷苍穹下,汉白玉长墙旁,卫如流一人与大理寺众人相对而立。
他身上穿着的这套黑色劲装,是由普通布料缝制而成,丝毫不防水,早已紧贴在他身上,粗粗勾勒出削瘦而颀长的身姿。明明一身狼狈,但卫如流面对众人的从容冷淡神情,却让人完全无法注意到他的狼藉。
在卫如流说完那句话后,周围一时有些沉默。
哪怕是与旧友重逢颇觉欢喜的简言之,也微微蹙起眉来,没有想通其中诸般内情。
慕大老爷在看到尸横遍野的场面时,都不曾有过丝毫动容,“卫如流”这个听起来没什么特殊之处的名字,却让他的神情一点点凝固,渐化为晦涩。
慕秋被慕大老爷护在身后,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察觉到他异样的人。
卫如流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妥吗?
或者应该说,卫如流的身份有什么问题?
道路一侧种有成排梧桐树,枯败的梧桐残叶打着旋般飘落下来,不知从哪飞来的乌鸦盘旋在上空,叫声嘶哑难听之余,也打破了此地对峙的沉默。
慕大老爷终于做出反应,他行揖回礼,温声解释道:“原来是卫大人。官府邸报中并未提到刑狱司少卿换了人这件事,本官还以为刑狱司入了贼子,这才领着人擅闯刑狱司,还请卫大人多多海涵。”
“半个时辰前才换的人,慕大人不知道也实属正常。”
秋寒簌簌铺面而来,卫如流被一声高过一声的乌鸦嘶鸣吵得头疼,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去换了身上的衣物。
“楚河及其手下七十八名亲信,尽数伏诛。如今除地牢犯人外,刑狱司空无一人,此地善后之事……”
刑狱司当然不只有这么多人,楚河的亲信只占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未免其他人出现在刑狱司碍事,他们一大清早就被控制住了。
慕大老爷主动接道:“我的人已经去通知京兆府的人了,京城中治安一事,自然该有京兆府来接手。卫大人尽可自便。”
卫如流与众人错身而过。
走到慕秋面前时,卫如流脚步一滞。
那方丝绸手帕就捏在手里,正欲将它递还,想到周围这些闲杂人等,卫如流暂时打消了心里的念头,打算等下次连同那几张银票一并还给慕秋。
于是只是停顿须臾,卫如流便头也不回地,自慕秋身侧大步离去。
慕秋的视线从他那道背影一划而过,渐渐上移,掠过枯败的梧桐枝梢,瞭望浩荡苍穹。
那里,乌云被长风吹散,霞光穿破云层,笼罩千年帝都。
不知不觉间,天又亮了起来。
***
沈默站在刑狱司官衙门口,远远瞧见卫如流的身影,忙迎上前去。
“老大。”
他余光瞥见攥在卫如流掌心里的帕子。
上绣幽兰,明显是女子所用之物。
很显然,慕姑娘对他的请求没有敷衍,确实把帕子借给了老大。
“下回别多此一举。”卫如流说,声音冷淡。
他指的自然是沈默请求慕秋递帕子一事。沈默眼珠子转了转,假装没听懂卫如流的话:“老大,什么多此一举?噢,我明白了,你是说我给你找了大夫这件事吗……楚河那厮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的武功确实不一般,我不是怀疑老大你的实力,只是让大夫看看总不是什么坏事……”
没等沈默胡扯完,卫如流已翻身进了马车里。
这辆特制的马车不仅能挡住弩||箭偷袭,还能冬暖夏凉,一入里面,卫如流身体的冷意消退不少。他不再紧绷着,头往后仰,闭上眼睛,姿态放松,直飞入鬓的长眉也柔和下来。
他体内的内力消耗殆尽,要不然也不会觉得身体冰凉,更不能轻易在慕秋面前露出疲态。
“老大,老大……”
沈默从后面追上来。
“你有没有告诉慕姑娘,你救了翠儿的弟弟?”
卫如流连眼皮都懒得抬:“人是你救的。”
沈默:“……”
很显然,老大没有告诉慕姑娘。
翠儿弟弟是个聪明人,翠儿出事后,他意识到官府不仅不会放过翠儿,也很可能不会放过他。要是想为翠儿和母亲讨回公道,至少他要先保证自己活着。
所以翠儿弟弟主动收拾行李逃离扬州。
但那些人在扬州的势力太大了,翠儿弟弟只是个普通读书人,连拳脚功夫都没学过,又能逃到哪里去,很快就露了行踪。
险些惨死剑下时,是沈默及时赶到救下他,助他离开扬州。
然而,要不是有卫如流提醒,沈默他怎么可能想起来去救人,又怎么可能知道该去哪里救人?
沈默一叹,惆怅道:“老大,我们明明做了好事,怎么能不让人知道呢?”
他家老大什么时候是个做好事不留名,如此高风亮节的人了?
卫如流:“你可以宣扬出去。”
沈默再叹:“老大,你我这几年来就没做过什么好事,现在好不容易做了一件,我觉得很有必要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这句话十分不中听,卫如流竟分辨不出来是在骂他还是在夸他。
卫如流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斥道:“闭嘴。”
沈默委屈缩在一旁,哀怨自家老大不能理解自己的一派苦心。
昨日遇袭之后,慕姑娘对老大就没了好脸色,今天又目睹了老大血洗刑狱司,想来她对老大的观感一定直降谷底。
跟在老大身边这么多年,沈默还是头一次看到老大对一位姑娘这么有耐心。
他这不都是为了老大着想吗!
“闭什么嘴啊。”马车内方才安静下来,简言之的笑声就从外面传了进来,语气吊儿郎当的,“几年不见,你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差了。”
“几年不见,你的品味也是越来越俗了。”
回了一句,卫如流踹开马车帘。
简言之眼笑眉飞。
他直接钻进来,动作行云流水,仿佛预料到卫如流会有这样的举动。
不用卫如流招呼,简言之反客为主,在马车里翻了个底朝天,寻出来一小葫芦的酒。
他晃了晃金黄葫芦,侧耳听里面的水声。
听出来里面还有大半葫芦的酒,简言之又重新眉开眼笑,拔掉葫芦塞正准备和卫如流来几口。
但眉眼才刚舒展,卫如流就给他泼了冷水:“里面的酒是几个月前沽的。”
简言之的笑凝在脸上。
颇为嫌弃地看着葫芦,简言之怒从中来:“你不早说!”将这个破葫芦摔回地上。
他揩了揩手指。
葫芦放了几个月,上面早就落满灰尘,现在他的手掌和衣袍一角也都被蹭脏了。
简言之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掏了掏袖口,没找到帕子,应该是他跟着慕大老爷离开大理寺时太过匆忙,忘了拿。
正在烦恼时,简言之余光瞥见一方雪白柔软的丝绸帕子,伸手去取。
“你要干嘛?”卫如流举着帕子避开简言之的手。
简言之微微意外,茫然道:“擦手啊,一手都是灰。”
卫如流把帕子塞进袖子里:“继续脏着。”
简言之:“?”
他用干净的手摩挲着下巴,左右瞧瞧卫如流,痛心疾首:“这才几年没见,你居然就变得如此小气!你说说,我们两什么交情啊,借用你个东西都被拒绝,这也太伤我心了!”
“不认识你的交情。”
简言之气得磨牙,拳头痒得很,要不是揍不过卫如流这厮,他现在就要摁着他狠狠……
嗯?不对劲。
简言之琢磨过味来,仔细回忆了下那张帕子的材质和绣样。
很快,简言之嘴角挂了丝窃笑,戏谑道:“那是位姑娘家给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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