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辩的陈词结束,比赛开始进入赛前无法预料的质询与自由辩环节,这道辩题的难辩性也在这几个阶段的混战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比赛的战场在定义争夺、道德谴责的尺度和效用几个方面来回横跳,直到反方在三辩质询环节打出一个奇妙的论,认为道德谴责没有法律来得恰当,因为法官可以判断一个人到底有没有期待可能性,但是普通民众没有,因此他们不具备谴责的可能。

当时作为二辩的方菲菲很好地驳了法律这一条,回到她们的立论上来:“对方辩友,你想把一切诉诸法律,那我方要告诉你这过于理想化:法律资源有限、法律有其滞后性,这种滞后与失效在灾难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而道德正是对法律最佳的补充,尤其在灾难中,我们更应该及时地用道德去谴责那些一目了然的自私行为,用道德去规范和约束人性中的恶念。”

辩题的讨论到了这里,就又回到了苏迢迢在质询环节跟对面提出的问题,开始就“怎么判断一个人到底是走投无路还是纯粹的自私”不停扯皮,只是现在成了回旋镖,双方都没办法绝对争夺下判断标准,因此没有哪一方可以占据优势,各打五十大板。

于是宁欢在质询小结里提出:

“对方辩友今天有意将走投无路和纯粹的自私之间的界限模糊化。然而事实上,对方辩友今天所举证的例子都带有鲜明的走投无路的特点,这不正说明对方辩友实际上能对走投无路做出精准的判断吗?

“因此,在我方的定义之下,这些走投无路当然是不需要谴责的,我方今天真正想讨论的是那些既不是罪大恶极也不是走投无路的、徘徊于善恶之间模糊地带的自私行为,这一点上,在对方辩友在我方四辩的质询环节中已然与我方达成共识。

“既然如此,对方辩友后续为什么会和我方出现分歧呢?那是因为在他们的举例中,灾难中似乎只有罪大恶极和走投无路两种人,那我方是不是可以认为,您方今天是在挂羊头卖狗肉,实际上根本不想跟我方讨论模糊的善恶呢?”

苏迢迢没想到这场比赛都打到质询小结了,双方还在定义上拔河。反方之所以咬死不肯放松,大概是因为他们今天把整场比赛胜负的赌注都压在了定义这一点上,一旦被攻破,全盘皆输,犯了辩论场上的大忌。

但好在她们这边做了另一手准备,在自由辩里专攻谴责的效用,最后让苏迢迢在结辩中以价值升华美美收束:

“……因此,在灾难期间,谴责是一种凝聚的力量,让人们以道德准绳约束人性的弱点,团结一致、众志成城,在灾难中筑起道德的高墙,建立起灾难中至关重要的秩序,将人性之恶可能造成的危害降到最低。

“而在灾后,谴责更是一种重塑的力量,象征着新的开始,是一道指引释放出心中野兽的人们通向文明社会的门。如果不受到文明社会的谴责,不植入文明社会的价值尺度,人或许就永远停留在成为野兽的那一刻,永远无法回归文明社会,这对他而言不是一种残忍吗?

“今天对方辩友完全放弃了灾难中文明的价值准绳,使得灾难世界不断下陷、与文明社会出现断层,也将那些在灾难中暴露出兽性的人们放逐于蛮荒,那么那些经受过灾难的人们又将要以何种途径、何种面貌重返正常社会呢?

“因此我方今天坚定地认为,灾难中的自私,应该受到谴责。感谢各位。”

比赛正式结束,总算到了可以光明正大在台上摸鱼的环节,苏迢迢揉了揉因为过度用脑而发烫的太阳穴,抬手托腮,开始毫不掩饰地欣赏起台下的马佳和颂学姐。

边上三名裁判今天讨论的时间也意外的短,陆礼收齐打分表后,微微倾身,跟马佳和颂说了句什么,然后就看她点点头,冲他微微一笑。

苏迢迢看到这一幕,眯起眼睛,心下微酸,意识到陆礼作为新一任法学院辩队队长,跟马佳和颂的关系估计很不错,要不然她也不会传位给他。

这会儿便只恨自己没早生两年,坐在马佳和颂身边的没准就是她,这队长的位置说不定也是她的。

苏迢迢这谋朝篡位的念头盘旋了一会儿,台下那位正牌队长已经挨个跟今天难得到场的几个领导老师周旋了一番,末了总算被主席cue着流程上台述票,公布今晚新生辩决赛的结果。

有一说一,作为辩队的门面,陆礼还是挺拿得出手的,尤其在法学院这个男女比1:3的地界,没点男色也不好抛头露脸。今天一身干净的白衬衫,条顺盘亮,眉目清朗,在舞台的聚光灯下耀眼得过分。

等台下观众过分热烈的掌声结束,陆礼才找到机会开口,或许是因为赛程总算结束,他今天的语气比平常要轻快一些,尾调微微上扬,听起来松弛又性感:

“今天是新生辩的决赛,正反两支队伍历经两个多星期的赛程,一路过关斩将才杀到这里,我相信大家对他们的实力都有目共睹。

“双方今天赛场上的发挥也都非常出色,有许多精彩的交锋,拿出了决赛应有的水平和质量,所以不论输赢,你们都要明白,你们已经是这一届最优秀的一群辩手了。

“至于评审给出的票面,仅仅是就比赛过程中你们展现出的辩论技巧和一些细节上的局面进行判断,这个简单的数字是无法完全衡量你们真正的水准的,也欢迎你们在赛后和几位评审进行交流……”

苏迢迢听到这个经典的五五开端水加鼓励赞美加打预防针开场,默默垂下视线,忍住嘴角的弧度。

她记得自己以前在高中做评审的时候,就经常因为述票太不会高情商发言而把场面搞得不好看,往往一是一二是二,跟他们掰开揉碎了判断胜负,最后在众人的压力之下,索性把这种容易产生赛后纠纷的危险工作交给了当时队里的一辩。

而她今天作为参赛选手,自认为这场比赛她们的赢面有七成,要让她来述票的话,估计张口就会哇啦哇啦你七我三地罗列双方的漏洞,最后把对方打击得体无完肤。

这么想着,台上的陆礼已经简单向观众介绍了这道价值辩的几个要素,进入最终的述票环节:

“……其实今天刚听完正方立论的时候,我跟几个评委都会觉得她们在定义这块儿上打得过于霸道了,但正方四辩很快就在质询反一的时候非常聪明地退了一步,和对面达成共识,才让我们在印象票上手下留情了些。

“至于反方,你们的定义确实存在一些缺陷,就像正方指出的,一边说想跟我们讨论模糊的部分,一边其实又不想跟我们打模糊的部分,这样无法自洽的辩论思维很容易使你们陷入不利……

“当然,正方在赛程后面也存在一些问题,比如当我们终于回到谴不谴责这件事本身上时,你们说谴责是为了不让道德滑坡,但这条线直接推过来是存在一定的逻辑滑坡的。

“好比现在我就可以问你,难道不谴责就一定会让一个人的道德变坏吗?谴责就一定会让一个人的道德变好吗?难道我们当下的人遵守道德规范都只是因为害怕受到谴责吗?

“因此,谴责和道德滑坡之间的联系或许成立,或许不成立,但正方有点过于想当然了,欠缺了论证这一环节。在我的期待中,你们至少也应该摆出一些数据或者例子来给我论证,好比历史上的某个国家就曾因为不用谴责约束人们的道德而使那个国家的人道德滑坡陷入混乱,而不能强硬地达成这个结论。

“听到这里,有些观众可能会问,既然正方的论证有漏洞,为什么我还是把印象票投给了正方呢?

“那是因为反方的问题更大,问题在于你们竟然没有去质问正方这么推的逻辑,好像就在沉默中承认了,和对面达成了共识。这一点是新手在辩论中非常容易犯的错误,如果你不去指出对方的错误,那么评审就会默认你肯定了对方,由此判定对方获胜,即使对方的结论明明是错误的。

“除此之外,反方后来还提出了所谓的“谴责无用”,但正方拿了一些比较形而上的东西来堵你们,像康德和黑格尔的正义理论啊之类的,就让你们这边的攻击不了了之了。但我在这里假设,即使你们最后成功地把“谴责无用”这条线推过去了,也不能直接得出“不应该谴责”这个结论。因为你至少要相应地告诉我“谴责有弊”而不是“谴责无用”,否则就达不到不应该这个标准,明白了吗?”

陆礼说到最后,大概是已经把他们代入了辩队新鲜血液的身份,就差原地摆块黑板给他们上起课来了。

辩论席上的八个新生蛋子听到他最后的那句反问,便都条件反射地点起头来,小鸡啄米似的,完全没了刚才比赛时剑拔弩张的气势。

陆礼见状,欣慰地舒展唇角,清了清嗓子,总算到了公布最终结果的环节。

“至于今天这场比赛的最佳辩手——”陆礼的话音到最后渐缓,随后笑了一下,道:“就让我们请马佳和颂学姐来公布吧,也好让大家都回忆回忆,马佳和颂虽然已经很久没在法学院辩队露面,但确实是我们法学院出来的辩手。”

苏迢迢听到这话,眼睛瞬间亮了,第一时间望向台下的嘉宾席。

陆礼显然是跟她打过商量的,马佳和颂闻言笑着起身,三两步来到台上,接过话筒:

“在宣布结果之前,我也来简单讲两句对今天这场比赛的看法吧,说实话,‘灾难中的自私应不应该谴责’这个辩题确实有点老了,我个人也觉得可辩性不是很强,当双方的定义不断切割下去,我们观众心中对于某种自私行为谴责与否实际上都有一个比较明确并且统一的答案,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辩题能够给选手、给观众带来的启发是很有限的。”

大神毕竟是大神,可以底气十足地评价一道辩题有没有可辩性有没有价值。而且苏迢迢很喜欢她说话的感觉,从节奏到咬字,都给人一种游刃有余又不失态度的感觉,这会儿在她眼里,马佳和颂身上的光芒甚至比她那一身有力的腱子肉还要耀眼。

但就在她直勾勾盯着她背影的时候,面前的人在话音中途突然回了一下头,视线落到她身上,又笑着补充:

“不过让我比较惊喜的是,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正方四辩在最后还是提出了一个非常妙的论点,叫做‘谴责是一种重塑,是让那些在灾难中偏离正道的人重新接轨正常社会的途径’,这一点对我来说比较新颖,而正四作为一个大一新生就能想到这样的论点,我觉得是蛮了不起的。”

苏迢迢听着她的话,微微睁大眼睛,放在辩论桌下的手也跟着攥紧。没料到马佳和颂竟然会当众点名夸她,原本利索的大脑在听到末了那句“了不起”时彻底空白,觉得自己幸福得快晕过去了。

而耳畔话筒里的回音在这种时候听起来格外遥远,老旧的羊皮鼓一般震荡着:

“……那么下面,我来宣布本场比赛的最佳辩手。”

“反方四辩,颜嘉同学,让我们恭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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