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刻薄地笑了起来:“我现在应该用你自己的话来评价你了......你可不欠他们什么。”

“这已经超脱了欠或不欠了。道德上的考量对于我来说没什么意义,我的朋友——归根结底,人生在世,都需要找一个目标,一个使命,以此来让自己安心。”

“而对我来说,如果不能亲眼看见人类在宇宙间自由地航行,我是不会安心的。”

帝皇站起身来,右手在裤腿上拍了拍,好擦去手指上的泥土。随后,他伸出手。

“怎么,要和我握手?”

“不,是石头剪刀布。”帝皇一本正经地说。

法师被逗乐了——他可以很诚实地告诉所有人,在这一刻,他乐不可支。帝皇这突如其来的冷幽默实在是超出了他预料之外,哪怕再聪明的人,恐怕也不能料到他的这一步。

笑过之后,何慎言伸出手,但却没有第一时间完成这个用于见面与道别的古老仪式。

“之后再见?”他问。

帝皇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只是向前迈了一步,好主动握住法师的手。

就这样,在泰拉的一角,找回人性的永生者与重生的法师握了握手,作了简单的道别。他们心中没有感伤,他们知道,再见只是一瞬之间。

凯尔莫罕今年的开春实在是有些冷,冷到杰洛特都没有再穿着件单衣就起床了。他从宽大的床铺上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去拽自己提前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夹克。

他得穿上这件衣服,才有足够抵抗寒冷的勇气,然后走下楼,去给希里与老头子做饭。

是的——现如今,只要他们再度回到凯尔莫罕相聚一堂,做饭这件事就变成了杰洛特的专职。维瑟米尔现在已经不往厨房里走了,这让杰洛特很有怨言,但他也实在是没办法。

毕竟是维瑟米尔,还能怎么办呢?

就在他摸索自己衣服的时刻,一个声音却传进了他的耳朵:“很高兴看见你还是这么懒惰,我的朋友。”

猎魔人一个哆嗦,翻开被褥便坐了起来。猫眼中的惊讶没有掩饰,非常明显。

“何?!”

“对,是我......”

黑袍法师优哉游哉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翻着一本诺维格瑞昨晚才印刷完毕的文学杂志,看样子已经来了有一会了。他翘着腿,靠在椅背上,嘴角依然带着一抹微笑。

然后他抬起头。

“好久不见?”

杰洛特笑了。

猎魔人跳下床,穿上他的靴子,随后指了指法师——他在房间内走来走去,笑容没有从脸上消逝过。

若是两个月前那个因为佣金和他发生争执的村长看见这一幕恐怕会惊掉眼珠,那个举着剑威胁他给钱的猎魔人现在居然笑得非常开心。

“笑完了吗?”法师慢悠悠地问。“顺带一提,你可以把衣服穿上吗,杰洛特?我不是很喜欢看一个身上全是伤疤的男人只穿着短裤和脏兮兮的皮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你这个闯进别人卧室还对别人的睡衣大放厥词的王八蛋!”

杰洛特坐下来,又脱下靴子,一边穿裤子一边骂了一句。“希里都十五岁了!”

“我知道......我算着呢。”

“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她?”

“这个嘛......我遇到了些麻烦事,抽不出空来。”

法师合上书,耸了耸肩。“但是,一有时间我就马上回来了。顺带一提,杰洛特,你上次提到的那位丹德里恩,他在诗歌上的造诣的确不错。”

“嗯?”猎魔人眉头一皱。“你见过他了?”

“不——但我在这本杂志上已经看过他的作品了。还有,我能否问问,他为何会写一本名为黑袍法师游记的短篇小说呢?”

何慎言站起身来,打了个响指。位于猎魔人床铺左侧的窗户立刻砰地一声打开了,呼啸的寒风席卷而入,吹得杰洛特的白发裹住了他的脸,也让他接下来说话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闷。

“......实际上,这个你得怪卓尔坦。他和我还有雷吉斯结伴旅行的时候在诺维格瑞喝醉了酒,到处宣扬你在下水道里手撕蝠翼魔的事儿。”

“丹德里恩听了之后很感兴趣,当天就开始搜集材料决定写一篇有关于你的故事了。”

“啧......”法师抱起双手。“看来他们说矮人管不住嘴是真的——我恐怕得找卓尔坦要点好酒喝喝了,他的‘大桶喝酒’还在吗?”

“你觉得你的女学徒的医院还在吗?”杰洛特整理好自己的头发,顺口问道。

“那就是还在。”法师微微一笑。“希里呢?”

“这个点......应该还在睡觉。”杰洛特说。“小丫头最近每天练剑,顺带一提,她练剑的靶子上贴了个她画的你。”

法师面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对杰洛特点了点头,随后便走出了他的房间。走下楼梯,在几个旋转以及经过一段走廊后,他来到了希里的房间外。

他没有敲门,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穿着黑袍,皮肤苍白,又高又瘦的男人站在这扇门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将事情进行下去。

以往,他总是能找到办法的。

但是......

他轻微地叹息了一声,这声音在空荡的走廊上回荡了起来,仿佛吹拂而过的微风,但却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犹豫再三,何慎言没有敲门,而是轻轻地推开了门。

在扭动门把手的那一刻,他曾担忧希里会锁上门——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喜欢有点个人隐私的,他们的房间,就像是他们的领地一般。而锁门,自然是他们宣誓主权的一种方式。

但是,没有。

这扇木门无比顺畅地被推开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房间内很安静,只有一个轻微的呼吸声在缓慢地起伏。也很黑暗,厚重的窗帘被完全拉上了。

看来有人睡觉的时候并不喜欢见光......

站在门前,法师的视线扫过了地面,他注意到木质地板上很干净,没有鞋印——这意味着希里并不像某个猎魔人一样喜欢穿着脏兮兮甚至带着泥巴的靴子在房间里到处跑。

早些年里,他还在诺维格瑞和猎魔人住在一起旅行的时候,杰洛特就在这件事上给他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

继续往前,他能看见一张堆满了书籍的书桌,大部分书都有明显的翻看痕迹。

书籍的表面已经不再那么光滑且崭新了,书页也是如此。被长久的使用以及时间冲刷过后,哪怕是书,也会显露出痕迹。

而在这张书桌的侧面,是一张宽大的画板。希里似乎还是很喜欢简笔画,或许是因为这样比较方便,不需要调颜料。

法师悄无声息地走近了,他没有用法术,之所以能走的没有声响,是因为他的步子非常轻。

然后,他看见,画板上有一张未完成的作品。

一个背对着人的黑袍男子,正站在一片森林中的湖泊旁。月光洒在他身上,让那头黑发闪闪发亮。

沉默。

与此同时,法师听见,身后床铺上的呼吸声改变了。

这个时刻,我应当说些什么。他想。

是啊,说些什么呢?

说抱歉吗?

很抱歉我违背诺言,再次扔下你这么长时间?

很抱歉我为了一个完全不必遵守的承诺就将你要来,作为意外之子,但一年到头陪在你身边的时间甚至还不如你的剑那么久?

很抱歉,我曾将你摆上天平,在一个世界和你的生命之间做选择?

很抱歉......

我没能尽到我的责任。

何慎言抿着嘴,转过身去,却没看见希里的身影。他只看见一个缩在被子里的人,过了一会,被子里的人探出了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便又缩了回去。

第二眼......第三眼......循环反复,她的呼吸非常轻微,动作也是如此,似乎很怕这只是一个一戳就破的泡沫,任何大点的动作都会使它即刻破碎。

“是我,希里。”法师轻声说。“我回来了。”

话到嘴边,很自然地便涌了出去。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竟然是这么的顺理成章。

然后——

听着房间内传来的轻微哭声,站在门口的猎魔人露出了个微笑——但是,他的高兴时刻并未持续太久,楼下已经有个老人扯着嗓子大喊了起来。

“下来喂我的马,杰洛特,你这懒鬼!你不知道它每天早上都特别饿吗?!它可是匹猎魔马!”

杰洛特脸上的笑容立马消失了,他按捺不住,朝着楼下大喊起来,声音回荡:“它叫萝卜,不是什么见鬼的猎魔马!而且,它是我的马!”

瓦罗兰,又名符文之地。

新尹鲁席尔。

一个穿着盔甲的男子和一个穿着黑色长裙,蒙着双眼的女子正并肩走在一起,街边的人们对他们纷纷致以注目礼。

女子澹然地一一回应,好似不需要看见也能知道他们的位置。而男子就不太一样了,他走起来都显得僵硬,更不要提回应了。

“灰尽大人,您这样可是会让大家不再免费送菜给我们的哟?”

“......我并不需要食物。”

女子微微一笑:“但您每次都吃的很多呀。”

“只是找回味觉后的尝试,和我练习艾欧尼亚传来的新鲜武术没什么区别。”男子如此答道,声音虽然平静,但却有种掩盖不住的古怪意味。

他们交谈着,很快便远离了居民区,来到了一处精美的广场之上。

在这里,有一座建好没多久的恢弘凋像,是一个做着沉思动作的黑袍人。而在不远处的神之居所上,有一个蛇尾的身影若隐若现,仿佛注视着这里。

“那位大人还是没回来呢。”女子坐在凋像下方的长椅上,若有所思地说。

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灰尽,后者比凋像还像是凋像,就那样硬生生地站在长椅前,根本没有坐下的意思。她无奈地一笑,只好站起身来,陪着灰尽一同站立。

“您觉得,他何时才会回来呢?葛温德琳大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我不知道。”灰尽说。“但他一定会回来。”

“嗯?”

女子吃惊地侧过头:“您可是头一次表现出这种相信的情绪——我能问问原因吗?”

“......”

灰尽再次沉默了,这一次,他沉默的时间久到甚至让女子觉得他失去了继续这个话题的兴致。然而,就在最后,他还是开口了。

“金石之誓。”灰尽低沉地说,声音在尹鲁席尔的寒风中逸散。“他有着和这誓言同等的决心,他的承诺......一定会实现。”

“是吗......”

女子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再次看了一眼那位居于高天之上的神之居所。这一眼,却让她看见了那孤单寂寥的蛇尾身影旁边多出来的一个黑色的影子。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随后竟然笑着牵起了灰尽的手。

“灰尽大人!”

“啊...啊?嗯?咳,我,我在。”

“今晚吃鱼吧?”女子俏皮地笑着,如此问道。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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