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老者开怀大笑,像是极为欣慰。
自家儿子争气有出息,做老子的岂能不欢喜。
“所以圣人闭关二十年,实则早已退位,让给太子殿下。
难怪我从未感应到一丝一毫的真龙气运,数次推测是圣人,却又未曾往深处想。”
纪渊疑惑消解,他前后几回遇到白重器,却都没能用皇天道图映照出其来历。
关于圣人的猜想,也由于没有觉察出丁点儿国运龙脉加身的迹象,被按捺下去。
现在再看,此乃稳坐东宫的太子殿下与宣称闭关的景朝圣人。
这对父子联手所施展的瞒天过海之计,骗尽朝中众臣与天下苍生。
若非白含章登基继位,加冕至尊。
恐怕四神、灭圣盟还要被蒙在鼓里。
当真是布局深远,难以料算!
申老头?
重字。
无天无地。
既为申!
“可太子殿下与圣人,还未破局。”
此时的纪渊,好像一分为数份。
其人不在此岸,不在彼岸,更不在中流,就连白重器也无法把握踪迹。
大红蟒袍无风自动,轻轻飘荡,好似莫可名状的气机流转,带起层层叠叠的细微涟漪。
“灭圣盟、怀王、凉国公、大不净……仅凭谭大都督、颜阁老、陈貂寺、燕王……未必镇得住。
况且,奇士布局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必然还有后手等着。
圣人出不了这座城隍庙,始终还是要被屠龙。”
纪渊眸光远眺,穿过正殿大门,扫向沦为战场的皇城。
若非光阴长河最上游,与天帝相见相谈,不欢而散。
他此时应该出现在太和殿护驾,试图搅乱四神的万载谋划。
“婆娘走的时候,老夫没能出城隍庙,这帮宵小就以为,咱被囚在阴世了。
没错,【酆都】道果要合其运,承其大位,必须与玄德相配。
咱一日无法开辟阴世,打通鬼门,引渡万类十种之孤魂,一日就成不了尊。
阴阳分割,人鬼殊途。
这是诸圣定下的天纲法度,所以咱只能待在庙里、行走阴世,无法去阳间。
但灭圣盟的眼界太窄,始终以为咱要与天斗。
却不懂,真正在跟奇士对弈的棋手,是咱家老大。
他比咱更像孤家寡人,婆娘没的那天,他拦着我不要踏过庙门。
为此被咱骂成不孝。
也因为如此。
确实让灭圣盟料错了一步。
陈仇小子以身入局,逼咱要么舍弃【酆都】道果,救下白家的江山社稷;
要么无视子嗣,天下万民,躲起来做缩头乌龟。
后生,如此两难之局,你觉得可还有破解之法?”
白发老者低声叹息,想到那日后,自家老大背着不孝的罪名,跪在城隍庙整整一天。
这孩子,生于贵胄天家,却过得太苦,活得太累。
背负的担子,也太重。
想他从微末而起,发迹做大。
孟玄机那个臭道士,常说自个儿是什么天命真龙。
可白重器向来不曾搭理,因为投义军也好,做骁将也罢。
再到娶大帅义女,与杨洪等一干兄弟结拜……
自始至终,这位景朝圣人想要的就很简单。
无非,吃上一口热饭,讨个漂亮婆娘,生好些大胖儿子。
只是随着白重器走得越远,站得越远。
他目光所及之处,也就越来越广大。
最终覆盖整个玄洲,万方疆域!
那颗独夫之心,也日益骄固!
即便当上人间至尊,白重器也只是把江山社稷当成一家私产,考虑着该怎么传给几个儿子。
这才约束勋贵官吏极严,动辄杀人抄家剥皮填草。
即便像李鸿光、古少罄这等开国功臣,对付起来也毫不手软。
因为到底是“外人”。
看到纪渊低头思忖,许久无言。
白重器双手负后,立于门槛后面。
“咱这辈子,没想过做皇帝。
哪怕压住小明王韩世洞,打翻陈洪基,踩死张久石,最后再跟玄天升龙道斗一场。
当真坐上九五之尊的大位,咱也算不得什么明君圣主。
李鸿光被斩首之前,咒骂咱是独夫横一世而终。
嘿嘿,话不好听,却也没错。
咱只对自家人掏心掏肺,可咱的大儿子,却把天下人都当成自家人。
因此,四神不仅仅是与咱斗法,与含章对弈。
须知道,太古时期,人皇治世,万民所向,仙佛退避。
区区几个六重天,又翻得起什么风浪。
城隍庙的这道门,又怎么拦得住咱!”
纪渊听得这番话,好似霹雳横闪刺破迷雾。
莫名念及他巡狩辽东,清扫掖庭九姓的香火野神时。
曾经冒出过一个疑问。
景朝治下,各府州郡县皆立城隍庙。
一甲子间,无论贩夫走卒,亦或者牧守大官,皆要祭祀供奉。
亿兆生灵的念力、愿力,又该何其庞大?
“阴阳两界,人鬼殊途!
天纲铁律,不得违反。
圣人合道【酆都】,不得其位,就无法重返阳间,自如行走!
可地祇神灵,却不受约束……实在是步步为营!
这一切,都在太子殿下的料算之中么?”
纪渊心头掀起微澜,那位常年居于东宫,以温和仁厚为名,兢兢业业勤政的监国储君。
真能以人算,胜天算?
“后生一点就透。”
白重器抬手凭空画出一道玄奥符箓,好似酆都大帝敕令,人间至尊下诏。
玄洲万方所立的城隍庙,所受的香火愿力,瞬间召之即来。
“原来是……塑造金身。”
纪渊恍然,亿兆生灵祭祀供奉一甲子的香火愿力,乃是给这一尊号为“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皇”的天下城隍。
塑造金身所用!
浓郁至极,化为实质的袅袅香火,几如一挂天河洪流。
从中洒出灿然无比的厚实金粉,层层覆盖于香案供台上的城隍爷神像。
轰!
如同冬雷震震,发出大响!
正殿之中,威严庄重,手持短笏的城隍爷像是显灵。
径直走下供台,对着双手负后的白重器就是一拜。
随后如影随形,融入其身,化为地祇神灵所独有的无量圆光!
白发老者面容肃然,回头望了一眼大红蟒袍,轻声道:
“后生,可愿跟着咱走一遭人间?”
纪渊微微躬身,欣然道:
“遵圣人旨。”
一老一少,一前一后。
皆是轻而易举,抬腿跨过城隍庙的门槛。
……
……
与此同时。
端坐莲台的大不净菩萨,兀自感到一阵压抑不下的浓烈惊悸。
好像大难临头,乌云盖顶也似。
笑如弥勒的欢喜表情,陡然凝固。
将双目满是震骇地打向幽幽暗暗,空无一人的城隍庙门。
雄厚无比,好似闷雷的沉沉声音穿云裂空,响彻传荡整座皇城,乃至万方天下。
“天为帐幕地为毡,日月星晨伴我眠。
夜间不敢长伸脚,恐踏山河社稷穿!
这人间,二十年未来了!”
整方天宇虚空,都像被重重挤压。
大不净菩萨眼中所映照出来的白发老者,身量无限拔高,好像要顶破穹隆,踏碎十方。
“贼和尚,堵这么久的门,也该送你上路了。”
白重器一步跨出,气势霸烈,宛若把层层叠叠的太虚都给撞开。
无可计数的道则法理,像是星斗生灭,明暗不定。
五指张开,便是一掌打下。
喀嚓!
怒尊麾下大魔,执掌“血肉衍生”之权柄的大不净菩萨。
猛然像琉璃砸地,摔得粉碎!
本该滴血重生,粉碎衍变的无上躯壳!
一次又一次被碾成海量微尘,难以成形!
这位困于阴世二十年,几可言不见天日的景朝圣人。
时隔二十年,甫一出手。
便是天惊地动!
好似于他而言,打杀一尊大魔,就如驱走苍蝇般随便任意。
白重器轻轻抬头,像与天地帷幕背后的庞然虚影对视,昂然道:
“试问虚空四神,可敢来此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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