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是申时来的。

面黄肌瘦的一个人,裹在灰扑扑的旧棉衣里,若是不说,与黄土里谋生活的农人也瞧不出半分区别。

崔冉想起鹦哥儿那一句,“城里拢共就她一个郎中,治不好也没办法”,心底里不由微微发憷。

但还是依礼向对方问候了一声:“有劳娘子了。”

郎中不苟言笑,只在他床边杌子上坐下来,道:“病患,将手伸出来让我诊脉。”

崔冉默默地抬起手,自己卷了袖口,伸到床边。

从前在宫里时,给皇子诊脉,御医必得先跪后请,须道一声“得罪了”,隔着一方丝帕,细细探察他的脉象,且一旁有侍人全程紧紧盯着,半分规矩都不能错。

只是如今却不能有这些讲究了。

对方的手指直直落到他腕上时,他不自在地颤了一下。那手像是在冷风里冻了太久的枯木,几乎感受不到活人气儿。

不像赫连姝,哪怕她待他再粗暴,扯疼了他,至少她握着他的时候,肌肤相触之处是暖热的,好像她身体里永远有一团火,在北方的冬夜里燃烧不尽。

他为自己忽然有这番想头而心惊,同时感到不由自主的羞愧。

身旁的鹦哥儿却瞧不出他神色有异,仍是那副活泼多话的性子,对郎中道:“你给的药,咱们公子都喝了,但前头又有些不好,脸色发白,不停喘气,可吓坏人了。你再给瞧瞧,这药该不该要增减几分呢?”

郎中掀起眼皮看他,“这位小哥儿,诊脉最忌喧哗。你吵吵嚷嚷的,这病是你来瞧,还是我来瞧?”

鹦哥儿一抿嘴,不敢说话了。

她这才沉着眉眼,细探崔冉的脉象。半晌,松开手,慢条斯理地掸了掸棉衣。

“没有什么大碍。”她道,“你的底子不错,这一路虽是又累又病,折损了几分,但总算还能顶得住。我先头开的药是对症的,你如今能醒能动,就是好事。”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这小哥儿方才讲的么,你是心火有些旺,我给你添两味药材,但也只是辅助,最要紧的还是放宽心,少动气。”

崔冉嘴上应着,心里却苦笑。那也得是赫连姝不出现在他跟前才行。

郎中说着,报了两个药名给鹦哥儿,顺口就指使他:“趁着天还没黑,你去把药抓来吧,正好晚上还能煎了喝。”

“好嘞,”鹦哥儿道,“那我顺道送你出去。”

不料这郎中却坐在床边,没有起身的意思,反倒低头去翻她的药箱。

“不忙,你自去吧。我既是来了,正好替他施一套针,活一活经脉,也省得我三天两头地往这里跑。”

鹦哥儿挠了挠头,像是觉得稍有些不妥,却也想不出道理来驳她,终究是听她的,转身出去了。

崔冉坐在床上,一时间很是无所适从。

以这般衣衫不整的形容,与陌生女子独处一室,极是失礼,哪怕他尽力说服自己,对面是医者,仍然无济于事。

然而这郎中慢慢吞吞的,却始终不见从药箱里掏出银针来,反倒像是有意在拖延时间一般。直到听着鹦哥儿的脚步声走远了,她才忽地起身,向崔冉作了一个长揖。

“娘子这是做什么?”崔冉愕然。

眼前人抬起头来时,却已不是先前木讷冷淡的神色,一双眸子炯炯,在她蜡黄干瘦的脸上,格外醒目。

“草民拜见九皇子。”

他悚然一惊,忍不住身子向后缩了缩,“你如何知道我身份?”

这郎中干笑了两声,“近日大军自城中过,城内各家各户,挤了许多京城来的男子。谁人不知,九皇子如今在北凉主将身边,连带着一同住进了府衙,颇受照拂。”

崔冉让她说得,脸上止不住地微微泛红,心道这大约已是顾全他的脸面,转述时十分避重就轻的说法。

他想了想,轻声问:“请问阁下是何人,可是朝廷安排在此地的?”

对面却摇着头笑,“皇子误会了,我当真是一介郎中,祖祖辈辈长在这里,从未与朝廷有什么关联。”

她面对茫然不解的崔冉,只俯下身,从药箱底层掏出一件东西递与他。

竟是一只荷包。不是贵族常佩在身上的,织金缂丝的荷包,而是平民百姓所用的,最最寻常的那一种,蓝布的底,面上只粗粗绣了几针的花,大约也是为了标记,不与旁人混淆,而绝非是为了什么美观。

这一类,大抵是百姓用来装几个铜板,日常携在身上的。

崔冉迟疑着接过来,轻捏了一捏,只觉得里头装着硬物,不像是钱币的模样,就越发不明白对方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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