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字极好看,如他的人。

云老师挺直了腰杆,仿佛方校长依然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监督她上课。

在这节课上,云潆注意到拉玛总是走神。

英卓把自己的笔记本推过去让她抄,她写着写着就开始画画,画健康课上的那种小人,涂黑,或者涂成血红色。

第二天,穿着脏兮兮短袖的拉玛被李明叫到了办公室。

云潆这才知道,拉玛所有课都在走神。

李明是个有经验的老教师了,对待这里的孩子更为耐心,想和拉玛聊聊天找找突破口,可这孩子原本好好的,云潆一走也跟着拔腿往外跑,李明拉住她,孩子反手沉默而用力地在李老师手上挠了一下,抓出几道血痕。

拉玛跑出来,经过云潆时停了停,似乎想说什么,黑洞洞的眼珠子里隐着什么,最终作罢,飞快地跑走。

云潆上网查资料,甚至给自己的心理医生打了个电话。

她觉得不太对劲。

在心理医生看到拉玛的画、给出她的专业意见后,云潆沉着脸找到了方清源。

这是流星雨那一晚后她主动靠近他。

“方校长,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汇报。”

当天下午,孩子们背着书包来上学时,方清源等在班级门口,云潆走进三年一班,蹲在小拉玛的座位旁,问她可不可以跟老师去办公室聊聊。

她本来以为,这是可行的。

可孩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摇摇头,把脸埋在脏脏的袖子里。

云潆试图去牵住她的手,手是让牵的,就是不从位置上起来。

其他孩子以为拉玛犯错了,纷纷往这边看,云潆尽量保持看起来很愉悦的笑容,打消他们的疑虑。

后桌的阿鲁又在嘲笑拉玛:“么么三,老师不叫她上学给活!她身上太臭嘎!”

英卓扭头回击:“你闭嘴啊臭阿鲁!”

阿鲁推了英卓一下,还要再推第二下,被一只大掌捏住了爪子——

抬眼一看,是方校长,调皮的孩子瞬间安静乖巧。

英卓嚯地站起来,很勇敢:“拉玛你别怕!我陪你一起去!云云老师那么好,她会帮你的!”

孩子如此坦白赤诚的话语让云潆心口澎湃,他们相信她,他们觉得她能帮忙。

她手里那只脏兮兮的小爪子,作为回应,轻轻握住了她。

下节是英语课,李明等在教室外,在拉玛经过时主动避开了她,手背上还涂着红药水。

阿鲁跟着方清源出来,方校长低低说着什么,孩子耳朵红红往墙根一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方清源走的时候给李明发了微信,让他十分钟后就把孩子叫进去。

他快步去往办公室,里头空空如也,抬眼看了看二楼。

二楼,英卓和拉玛从没来过的老师宿舍里,云云老师香香的小床旁,拉玛闷头不吭声,英卓昂首挺胸告状似的说出了所有事情。

拉玛沉默地点点头。

她是细长眼,眼皮厚,皮肤上有干燥的皮屑,发梢油腻地贴在额前,似乎从那天升旗大检查后再也没洗过,但她的眼神却很干净。

无知的孩童,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身体自然地反感那样,厌恶那样。上过健康课后,懵懂地知道那是错的,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道能告诉谁。

这是她与英卓的小秘密。

英卓的语文课听得很认真,她能用很多词语精准描述给云潆听:“一直抱着拉玛……摸她下面……托她裤子!”

云潆的胸口起起伏伏,如果孩子们不在身边,她一定能不带重复的把那个王八蛋骂到祖宗十八代都抬不起头,可此刻,她只能看向门口的方清源。

不知不觉地,她也抱有这样的想法——

问阿源,阿源什么都知道。

...

方清源依旧没有靠近,保持着让孩子感到安全的距离。

英卓拉着拉玛的手晃了晃:“你不要怕,方老师很好的,方老师不一样。”

拉玛还是有些瑟瑟,可她是那样相信着云潆,所以云潆走向了方清源,拉住了他的手。

“拉玛,你看。”她脆生生地唤孩子的名字,在拉玛看过来时,高高举起和方清源交握的手,“方老师和我们是一国的,不要怕。”

方清源浅浅地看了这个女孩一眼,五指收拢,握住。

拉玛盯着盯着,朝方清源走来。

方清源蹲下,因为牵着手,所以云潆也跟着蹲下,他问:“如果我现在带你去,你能认出他吗?”

拉玛点点头。

方清源站起来时,松开了云潆的手:“我去开车。”

“好。”云潆重新牵起拉玛。

是完全不同的触感和体积,原来方清源的手摸起来那么粗糙。

英卓心事重重回到教室,看着窗外的天,忽然也低落起来。

...

方清源变魔术般变出了一辆七人座的面包车,后排空间很大,云潆和拉玛排排坐好,没一会儿,孩子靠在了她身上。她顺势搂住,偷偷从后视镜里看方清源的脸,小小的镜框正好框住了他夺目的眉眼和鼻梁,云潆瞧不出他的情绪,自己倒是气的够呛,小声跟孩子又说了一遍:“不要怕,老师会保护你的。”

她不知道,方清源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车子进了山,山道尚算好走,偶有交汇车辆,更多的是格式摩托车突突地擦着面包车经过。方清源的车开得不算快,很稳,云潆第一次坐他的车,一路上被许多人认出车牌,老远就开始滴滴摁喇叭打招呼:“方校长!出去噶?”

云潆没想到这么个小县城的学校,居然会有辆车。

净水器、冰箱、干净的食堂、车——

方清源这家伙就这么有钱吗?

遥遥能看见远处的村落,零星几处矮房,炽烈的太阳在为他们引路。

到了,拉玛的家。

云潆站在篱笆外,下不去脚。

孩子站在篱笆内,胆怯地说话:“老师,来。”

她跟随进入屋内,更下不去脚,想起阿鲁的嘲笑,说拉玛睡在地上。

地上真的有毯子,借着日光隐约辨得出,黑乎乎不知道多久没洗的毯子。屋子里还烧着火塘,屋顶挂着肉干,这些混在一处,家里的味道很不好,入眼最干净的是拉玛的校服。

家里有人。

三个如拉玛一般脏兮兮的女孩,细长眼,厚眼皮。

“妹妹。”拉玛为云潆介绍道。

他们正在烤洋芋,家里烟熏火燎的,就蹲在火塘边掰开烤好的洋芋,混着浊水咽下。

一个老头——云潆不确定真实年纪,但看着十分苍老,背着手过来,隔着篱笆在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那的,脸上挂着令人不舒服的笑。

拉玛挡在了妹妹们前面。

不让他看。

那人裂开嘴,露出黄牙,盯着小拉玛,又看看跟着她回来的两个年轻人,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拉玛伸手指着他,叫了一声:“云老师。”

电光火石间,云潆什么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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