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知自己的欲有多深。

为此,竟任凭大晋朝尊贵无俦的女子,为他主动。

寂静中“啪”的一声,是皮肉挨上皮肉的脆响。

窗隙间的灯笼把被震落。

灯火坠地的瞬间歘然熄灭,惹起一片灰尘,梅鹤庭再次撕心裂肺地痛咳起来。

待咳声逐渐平息了,以前不曾深省的事,冰一程火一程,排着队在他心坎上打趔趄。

约摸半个时辰过去,打坐的人影改为跽坐。

又过半个时辰,人影不由晃动了一下,磨蹭着伸直发麻的双腿,再屈起,抱着无处安放的长腿在臂弯间,下巴担在膝盖,埋下脸。

在从未遭过的窘境下,从未感受过的委屈也从心上的窟窿眼儿汩汩冒出,明目张胆占山为王。

那一种滋味,比醯还酸,比黄连还苦,在体内流窜逡巡不去。

那些无他陪伴的孤衾冷夜,她的心情是否便是如此?

梅鹤庭手掌紧紧抵在左胸,强撑着最后一分体面,给自己出谋划策般在心中默叨:

“梅某为男子,须有担当。圣人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路子又有云,天下夫唯狱者,乃众生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复生,绝者不可复属*。夫妻间不同于治狱,我与殿下并未到论生论死的地步,某自知混账,做下的事已成事实,伤她的心不能弥缝,亦当尽力去挽回补偿,百倍千倍,亦不容辞,方是为人夫、为人父的道理。断不可稀里糊涂放手,酿成大憾事。不错,不错,便应如此……”

原打算枯坐一宿的大理少卿,在走马灯般的思绪中抱膝迷了过去。

不知时过几许,面前突然洒下一片光亮,梅鹤庭迷蒙地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不在黑暗脏乱的倒座房里,而是鸣皋苑一间干净明亮的暖阁内。

西窗下的髹金螺钿湘妃榻上,宣明珠穿着苏梅紫茎地家常襦裙,欹枕而坐。

透窗的明光将她柔婉的脸庞映成半透明,玉雪生香。

她恬淡地引线绣着一顶虎头帽,与旁边的崔嬷嬷闲话家常。

“倒情愿这一胎是女孩儿罢,我好精心的打扮她。”

梅鹤庭的目光落到女子微凸的小腹上,红了双眼。

这一幕不是他记忆中有过的景象。是以……他又一次进入了宣明珠的梦境。

动一动手脚和喉嗓,果然和上回一样不由自主,变成了立在那里的木头人。

他虽然动不了,思维却格外清晰,人都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明珠既然会梦到她有孕时的光景,至少说明,她心里还顾念着宝鸦吧?

那么他是否还有机会挽回?

思及此,梅鹤庭灵台陡然清明,凝神倾听明珠和嬷嬷的对话,想了解她何所思何所求。

只听崔嬷嬷轻叹一声:“好歹是坐住了,先前那场惊吓非同小可,连见了几日的红,幸好殿下福泽深厚……”

惊吓,见红——梅鹤庭心弦轻震,何时有过这样的事?

正在此时,响晴的天忽然雷声大作,瓢泼大雨落下,冲开了宣明珠身后的支摘窗,尽数淋在她身上。

梅鹤庭急起来,想叫她到自己这里来避雨,喉咙却像被堵了团棉絮,喊不出。

眼睁睁地,宣明珠只是在雨里呆呆的不动,脸上被水迹打得模糊,仿佛隔了一层薄釉琉璃,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梅鹤庭呼吸窒涩,一发狠挣脱了禁锢,迈开脚步奔向榻边,那个恬静的女子忽然幽幽开口:

“我这就要去见母后了……”

她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小绣剪,对着心口便戳下,血点子染红虎头帽,喷溅在梅鹤庭脸上。

他心胆俱裂,女子抬起雪白的脸看他,又是白日里无悲无喜的语气:“不能相濡以沫,与君相忘江湖。我走了。”

“你走去哪里!明珠,不可!”

梅鹤庭身体一个打挺,陡然惊醒。

他第一件事便是去摸脸,黑寂的杂物房中,但听一阵喘息咻咻,蓦然,梅鹤庭起身往鸣皋苑奔去。

他要确认宣明珠的安好。

梅鹤庭觉得自己疯了,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可他非得亲眼看见她安然无恙,才能放心。

同时心中莫名的惶惑,好像黑夜中有什么不知情的秘密正在发酵——上回是投水,这回又自戕,她为何总做这样的梦?

鸣皋苑寝室的灯光骤亮。

宣明珠从噩梦中惊醒,俯身便往唾盒里呕出一口血。

听见动静的泓儿忙掌灯过来。

衬着灯影儿,明晃晃照出痰盂中鲜红的颜色,泓儿当即便攥不稳烛台了。

“已经第三回了……”她慌神道,“杨太医开的方儿明明按时服着,怎么越发频繁的吐起血来……殿下可觉着怎么样,这如何是好?”

宣明珠勉强撑身,掌根抵着心口,尚为梦里的场景而心悸。

上回是投河,这回成了刀刺,都是那么真切,让人错觉自己真被攮了一刀。

两鬓浸出的冷汗濡湿了发,她嗓子里腥腻得难受,正欲要水来漱口,殿外忽响起一声呼咤。

紧接着殿门砰然而开。

外屋地值夜的小婢呼声未绝,一个人影挑开垂帘直闯进来。

“你如何进来了!”

泓儿和澄儿诧异拦在榻前,迎宵与松苔随即追进来。

梅鹤庭身无外袍,穿着一件不知从何处蹭了灰的单衣,气息还微喘,被四个姑娘团团围在中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只凝望宣明珠一人。

女子娇孱地倚在榻上,如藻的长发披散胸前,丁香色诃衣的带子微微松散,影绰地裎出一片欺霜赛雪的肌肤。

目光下去,峦线勾勒的风景呼之欲出。

梅鹤庭克制地挪开视线,见她脸白胜雪,唇红如丹,如雾的黑发似乎还蒸腾着汗潮,在摇曳的光影下,宛如一只不食人间烟火气的精魅。

“出去。”宣明珠眼神沉静,随手收拢衣襟。

梅鹤庭见她并不似梦中光景,心弦一瞬松弛下来。

垂下的视线,不防与唾盒里的血迹对个正着。

男人怆然后退两步。

他被梦魇住似的直勾勾抬头,重新望向那两瓣艳丽得令人心生不祥的朱唇。

“……你究竟怎么了,你有何事瞒我?”

窗外一道紫电划破天际,随着炸然一声雷响,雨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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