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珠回眸儇挑长眉,淡淡睨了他一眼。

置气?分寸?

内阃?妇人?

“本宫承胤贵重,不是少卿方才之言吗?怎么转瞬功夫,本宫之一言一行便不成表率了,尔等便敢不遵从了?”

长公主的声音并不高,李乾却兀自一个激灵,膝盖一软,泥首在地。

他侧目偷觑,原来腿软的并非自己一个,大理寺的其它衙吏亦感到来自天家的威压气象,纷纷然跪倒一片。

杨珂芝凭栏微笑——这才是,当年那位随同晋明帝接待新罗国来使,在朝堂上神色自若,应对如流的大晋长公主风采。

梅鹤庭后退一步,有些陌生地看着她,无来由忆起那个梦。

梦中少女骄矜的眉眼,与眼前妍丽却冷漠的神情极其相似。

她对他说:我不要你了。

梅鹤庭心头闪过一缕抓不住的慌。

*

宣明珠神色平静地说完那番话,踏珠履便行出乐坊。

登上翟车就吐了一口血。

初时她只觉喉头腥甜,等看清帕子上殷红的颜色,怔愣好半晌没回神。

她记得,当年母后是在弥留之际才开始呕血的,吐血症状出现不到一个月,便仙逝了。

“殿下。”

紫帷外突兀响起一道声音,带着熟悉的清冽。

本就心底发冷的宣明珠登时打个寒颤。

她掐紧冰冷的指尖,从失魂中回过神思,将那团血帕塞进袖口,清了嗓音问道:“还有事?”

梅鹤庭竟会丢下他的公职追出来,有些出乎宣明珠的意料。

想必是她的发号施令,让他不解,不适,亦或不悦了?

隔帘听他道:“方才是臣误会了殿下,臣在此赔礼。殿下想来受了惊吓,待臣归家,陪殿下说话可好?只是……莫要干预有司,再使得陛下不满。”

听听,一口一个为臣,一口一个殿下。

多年的夫妻,终究过成了恪礼的君臣。

想必他是听说了皇帝下旨令她“闭门思过”的消息,才会一反常态,追出来规劝她吧。如此低声下气地当街赔礼,也真难为风骨卓然的梅大人了。

宣明珠胸间的气血又在翻腾,纤掌捧心,在车厢内轻轻阖目:

“本宫的确受了惊扰,目下心神不定,驸马可愿送本宫回府?”

果然,翟车外没了动静。宣明珠如愿勾唇,吩咐乘舆使:“启驾!”

梅鹤庭的为人,先公后私先国后家,从未有过例外。往常她失望也无用,今日以后,再不会了。

只是自己的病情比预想中更为严重,如此,解缡之事要尽快提上日程了。

*

回到府中,却听说宝鸦午睡魇着了。

宣明珠不及换衣,来到宝鸦住的雏凤小院,中途趁崔嬷嬷不在身边,顺出袖里的丝帕交给泓儿。

泓儿一眼瞄见上面的颜色,心头大震,宣明珠以眼神示意她悄悄处理掉,不许声张。

前除栽种着佛桑与千叶榴,映日的鲜红比衬别样的翠绿,是小女孩子院里才有的鲜活。清风自暖日的云脚吹入这方小小清净地,木叶簌簌轻响,宣明珠的心绪安定下来。

小婢为长公主挑开半卷的细篾帘子,屋里已站了不少人,除却梅宝鸦身边的一个奶姆两个使婢,府上养的一位女医官也候在抱厦。

落地罩的多宝橱槅旁,还有两个少年笔直而立。

其中一个穿着青圭色缂丝圆领衫袍,年纪在十二三岁间,另一个年龄稍小,皆容清神隽,并肩站在那处,隐隐有芝兰玉树之姿。

二子齐唤“母亲”,躬身向宣明珠请安。

宣明珠点了头,额上汗水粘住流海的小姑娘已经在小榻上可怜巴巴伸出手。

宣明珠洗了手,熟练地将小团子抱在怀内,侧坐榻边。她轻探宝鸦的额头,不曾发热,这才松了口气,挥退兴师动众的众人,只留下两个少年。

她目光逡巡着三个机灵鬼,似笑非笑。

“说吧,是午睡前又听志异故事了,还是哪位好哥哥又带着宝鸦去爬假山了?”

宝鸦在馨香的怀里眨眨眼睫,乖巧不语。

稍矮些的月白服少年径先笑道:“论起小妹的‘好哥哥’,母亲晓得的,我一贯争不过兄长。”

“嘿!你这小书呆怎么蔫坏呢!”青圭衫少年急了,“娘啊,天地良心!我今儿都没见着宝鸦,是午时下学听说宝鸦睡魇了,才过来瞧瞧的。”

说着他对宝鸦一阵挤眉弄眼,试图拉拢盟友替自己正名。

宣明珠微笑。

长子梅豫,次子梅珩,皆是宣明珠过继到膝下的养子。

她与梅鹤庭成婚之初三载无子,梅鹤庭嘴上不说什么,以宣明珠当时的德性,心中无愧才有鬼了。尤其太医明言她的体质不易成孕,宣明珠便与驸马商量着,从梅氏本支过继一子,即是梅豫。

第二年,她又从皇室中过继了一个父母亡故的郡王之子,本名宣珩的,改为梅姓,养在膝下,是一心为了让梅家子息繁茂些。

那几年成玉在背地里动辄笑她是“不下蛋的锦鸡”,“只知扒别家的窝”,宣明珠得知后,好生赏了那碎嘴子几巴掌。

在她心底里,实则一向视梅豫和梅珩如己出,无半点芥蒂。

梅宝鸦不负所望,在娘亲怀里扭动小屁股,扒在娘亲耳朵边说:“对的,梅大今天给我讲的奇异故事可带劲了!”

梅豫两眼一黑:宝鸦误我!

梅珩澹然微笑:妹妹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越发高超了。

“叫大哥哥。”宣明珠轻拍宝鸦的背,“不许欺负人。”

“噢。”宝鸦慢吞吞应声,龇起小白牙对梅豫甜甜一笑,也不见叫人。

这孩子早慧,从小眼睛里干净,早年间往往只是抱去园中逛游一圈,回来便会梦魇。

醒来汗出了一身,亦不哭不闹,只是格外黏人,总让爹娘晚间陪她一起睡。

母子间说笑了几句,宣明珠问清情况,宝鸦此日确实没去过花园水井假山之类的地方,上一个志异故事,还是初八那日听的,便命奶嬷嬷翻出祟神簿子,向园子正西方送走了花神娘娘才算完。

宣明珠又命丫头取来蜜腌的玫瑰卤子,拿小篆字隐青盌澥了盏糖水,一口一口喂给宝鸦。

随口问二子近来的课业如何,她想起了一事,好笑道:“什么国子监课业忙,过不来请安,是老大又背不出书了吧,打量着找辙在我这懵事呢?”

梅豫哀叹一声母亲大人英明,不敢抖机灵,与梅珩一一作答。

宝鸦听得小呵欠连天,欲将娘亲的精神全部霸占过来,猴着身子没个消停:

“阿娘阿娘,我给你讲个书生和狐女的故事吧——”她猛一停顿,将头摇成波浪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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