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遗昉也看出了她不加掩饰的不喜,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不喜他置于怀中的人。
可古蔺兰早就习惯了这些,即便委屈难受也不表露半分,慢吞吞行了礼,被张妈妈扶着坐到绣凳上。
她生来没有阿娘庇护,怕别人说都督府李氏所生的二娘子规矩差是因为没有亲娘教导,一动一静便格外注意。
凳面只坐三分,薄薄的脊背似用尺子量过,打得笔直。凝脂般的玉手交握放在腹部,微微低头由着张妈妈整理裙面和衣袖。
一板一眼,逆来顺受,这样的性子,是不讨男人欢喜的。
老夫人叹了口气,可这种情况确实比艳娘更适合嫁去靖王府。
“我叫你们此番来,不为别的,你们就说说,此事该如何了结,大郎你说说。”老夫人指着一旁静坐的古蔺谌。
“靖王府的迎亲队伍估计已经过了陈仓古道,再从陈仓渡渭水,到益州还要三十五六日,这两日商量出一个结果,趁着靖王府车马才启程五六日,我们还有时间叫人拦了他们,赶在大婚前传消息回去,免得两家出丑。”古蔺谌垂着眼,面无表情。
此话说了和没说没什么区别,周遗昉撇嘴,飘了一圈,回到小花妖身边。
但古蔺谌一贯是这样,众人也没指望他说出和子丑寅卯来。
突然,角落里同时传来两道声音。
一道兴冲冲的年轻肆意道:“咱们要不悔婚吧!”
一道三十来岁谄媚讨好的女声,是高氏:“哎呀,这府上又不是只有一位娘子,我看二娘子就很合适,二娘子你说是啵?”
话落,堂屋里立时安静,风过有声,屋外的雨声都格外清晰。
直白的目光从四方落到古蔺兰身上,将她从角落里挖了出来,暴露在灯光下,无处遁形。
周遗昉那一瞬间想杀.人。
古蔺兰白着一张脸,婉柔道:“您别拿我开玩笑,我与郭家二郎有婚约在身。”
这是提醒她,你别忘了,与颍川郭氏是过了明路的婚约,郭二郎一家是旁支,本家在京他们旁支是要外放做官的。
正好外放到蜀地,郭二郎一家离益州都督府不远。
说罢,攥紧了衣袖,便将头埋低,周遗昉那个晴天霹雳,飘到她面前,气鼓鼓地,更想杀.人了。
高氏尴尬一笑:“瞧咱们二娘子吓的,心里肯定是在骂我了,我不过开个玩笑。”
古都督不耐烦地摇了摇手,打断她说话。
忧愁道:“二郎说的这个我不是没考虑,可婚贴已经发了出去,婚书和聘财也都下来了,这时悔婚是不是太晚了,即便是男方有错我们才悔婚,可这名誉上还是受损,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古蔺兰太阳穴直跳,就怕他说出什么话来。
古都督道:“更何况女方悔婚,女方尊长要受律法惩罚。”
女方尊长也就是他,受了邢不说,这婚姻还解除不了,婚姻关系依旧有效。
这操.蛋的律法,当众脱.衣裳,屁股都要打得稀烂,白打他六十丈婚还退不了,那他们家还毁什么婚。
真他娘烦!
大娘不能嫁过去,嫁过去就是结仇,两个女儿中他偏心大娘,可若是为了一个女儿,就推另一个女儿进火坑,他也做不到。
可悔婚被打个半死,他也不愿意啊。
见他这样,高氏有了底,一双单眼皮小眼睛转了一圈,阴阳怪气道:“你就这般狠心,说好了娶我,转眼就娶了李氏的女郎,好不容易熬死了她,妾身是被扶正了,可大娘和二郎庶出的身份是改变不了。这本就委屈了我们娘仨,但规矩就是这样我们娘三也不能怨。”
“但您想想,他高高在上的靖王世子娶什么样的贵女娶不到,为何要娶一个千里之外的庶长女?摆明了是欺负我们娘三没有依靠好欺负好糊弄,嫁得近的,受了委屈还有娘家人帮衬,可怜我儿嫁得远,身份又不显,受了欺负也没人撑腰,我们命苦啊。”
鳄鱼的眼泪立时就流了下来,周遗昉冷笑了一声,这女人能不能从他梦里滚出去。
古都督本就对她们娘仨心怀愧疚,当年他不过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的泥腿子,恰逢先皇还在潜龙时发兵造反,他稀里糊涂地跟着义军,其实是想靠打仗乘机搞点东西,没想搞着搞着把自己搞成了从龙有功,从此加官进爵。
本来他是有一个老相好的,隔壁寡妇翠花家的艳艳,生得高挑,腿格外长,古都督那时常偷家里的米粮接济她。
可打进了长安城,乱花迷人眼,他一时就忘了这个相好,圣上重用他,又嫌他草莽,给他和老李家拉桥牵线,提纯一下他家的血统。
有李氏的帮衬,又有圣恩,他这官途越来越好,越来越顺。
直到有一天,高氏坐着牛车,抱着一个死孩子来找他。
满头乱发,衣襟脏乱的高氏哭得梨花带雨,直自责是她不好,她没本事,让他们的儿子在乱世里饿死了。
那时他和李氏还没孩子,知道自己有个孩子但是夭折了,说不难受是假的,但要说多难受,也不至于。
但是看到低眉顺眼对自己万分敬仰的高艳艳,再一想到家里那个世家培养出来的冷冷清清的高贵的夫人,想到他们世家门子弟们对他草根出身的轻蔑,他心就动了。
你们看不起我,那我就偏要找一个比你低贱的来宠爱,你们世家培养出的贵女再好又如何,还不是不得男人喜爱。
古都督怔愣间,高氏低头用帕子捂住脸,见自己女儿还呆呆站着,不由皱眉瞪了她一眼,蹙了一下眉。
大娘子连忙上前挽住古都督的胳膊,把他回忆打撒,撒娇卖痴道:“哎呀,爹~您想想,靖王府不在意我这个庶出的,想怎样得罪就怎样得罪了,可那嫡出的不一样啊,嫡出的代表的是古家,是您的脸面,他们还能这样说下脸面就下脸面呢。”
“看在嫡出的份上,总不会大婚当天就纳表妹。二娘长得那样美,只要撑过大婚,进了洞房,这世子爷掀了盖头还不给迷的五迷三道的,再沾了身子,哪还想得起别的什么哥哥妹妹。”
话虽如此,可这话一出,一屋子的人脸色都不好了。
周遗昉更是不能忍,这是什么梦,怎么这么让人不爽!
“艳娘的话虽不好听,却也是这个理,二娘的容貌,不说整个蜀郡没有比得过她的,就连长安也难有对手。”高氏道
“长安城里从不缺美人,当年阿郎在长安做尚书时,二娘正值豆蔻,就已有蛾眉曼睩(lù)、出水芙蓉之貌。二娘的美貌在长安城的皇亲贵胄中隐有流传,若真能嫁去靖王府去,说不定真的有一方出路。就是不知这二娘什么个想法。”古蔺琛道
周遗昉快被这个梦气炸了,他看向小花妖。
古蔺兰没想法,只想快些从他们打量物品的眼神中解脱出来。
他们看她的眼神根本不像看一个人,仿佛她是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一件值钱的,能带来回报的货物。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含泪,苍白的唇色被洁白贝齿轻咬,刹那咬出一点嫣红,美得惊心动魄,女人看了都怜惜。
那滴泪要落不落,悬悬挂在长翘的睫毛上,低头委屈道:“未想,在大姐姐心里,我就是这样的轻贱吗,庶女嫡女,出去了都是家里的女儿,都是家里的颜面,人家要下家里的脸,难道还会管你是谁。”
“大姐姐在说气话,我不介意,我想,大姐姐比我明事理,定也不愿意我做一个背弃婚约,无情无义之人,大姐姐,对不对?”
晶莹的泪珠适时掉落,如冰晶坠落在地上,碎成一瓣瓣透明的花。
周遗昉点头,拍手叫好,这才是梦境的正确发展。
“......”古艳娘
可恶!她何时学会的楚楚可怜这一招!!
高氏傻了,从没想到古蔺兰会有这个心计,这般会演,一时分不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
但艳娘说错了话却是真的。
她看了婆母的脸色一眼,那直白的皱眉和对她教女无方的不喜差点把高氏气晕过去。
大娘这个蠢货,连鬼话都说不明白。
她连忙制止大娘,凑到古都督耳边小声道。
“大娘也不算说错,郎君先别气,您想想二娘外家是陇右李氏,算起来,和靖王世子也算远亲表兄妹了,有这一层关系在靖王定不会让世子胡来,二娘确实比艳儿嫁过去更合适。”
最后,她道:“郎君,您说呢?”
只有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所有人都能听到。
古蔺兰不知到这个面甜心黑的继母和父亲说了什么,只见父亲目光也向她看来,那一眼极其复杂。
他沉吟半晌,眉间褶皱时深时浅牵扯着所有人的心弦,谁也不敢打扰他。
古蔺兰心如擂鼓,指甲紧紧地掐住手心。
片刻后,他看向老夫人道:“阿娘,要不今日先让孩子们散了吧,我再考虑考虑。”
老夫人点点头:“也好,我也累了。”
“散了吧。”
众人起身行礼,等老夫人回到内室才相继离开。
古都督先走,其后是一脸笑意的高氏,等长辈先行后古蔺兰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低着头带着张妈妈离开。
今日算是过去了,没有立时宣布消息那就是好消息,还有回旋余地。
走出福顺堂,直到所有视线看不到,支撑古蔺兰整个人软绵绵地往下倒。
张妈妈拎着灯笼走在左后侧,见她倒下连忙抱住她下坠的身体惊呼:“娘子?!”
周遗昉也紧张地飘过去,紧紧贴着她。
张妈妈这才发觉她身上一身冷汗,整个后背都湿透了,忧心道:“娘子出这么多汗,您不舒服,老奴背您回去。”
古蔺兰摇头,靠在张妈妈怀里等那阵缓过去,她在张妈妈温暖的怀里蹭了蹭,黑暗很好了掩饰了她泛红的眼圈。
张妈妈怕烫到她,拿灯笼的那只手挪开了一些,知道娘子心里委屈,轻轻拍了拍她背心,温声道:“娘子别怕,”
“没事妈妈,走吧,去阿兄那儿。”
“可娘子的身体......”
“不碍事。”古蔺兰低声道,借着她的力重新站了起来。
张妈妈叹了口气,劝不动她,只好退一步道:“这离咱们抱香阁不远,您在这等老奴回去给您取一件袄,好吗?”
古蔺兰点点头,轻声应了。
张妈妈不敢让她一个人站这儿久留,把灯笼留给她拿着,提起裙子冲进黑暗里。
等她走了,古蔺兰一个人在廊下站着,看向回廊右侧。
从福顺堂出来,往右是郎君们住的地方,往左是娘子们住的地方,她看着左侧廊檐下摇摇摆摆的灯笼发呆,阿兄今夜依旧沉默,他......为什么不帮她说话呢。
湿衣黏在背后,夜风吹过来很冷,可阿兄的沉默更让她心冷,她忍不住颤抖,周遗昉抿着唇,心道,小花妖你傻呀,快找个避风的地方啊。
古蔺兰左右看了看,寻了个背风的墙角站着。
墙角旁有一面墙窗,茂盛的蔷薇从墙窗的窗格里伸进来,起初没人管,一不留神已经长成了郁郁葱葱一大片。
古蔺兰站在后面完完全全被挡住,从外面只能看到一大丛蔷薇完全看不到她。
这时回廊左侧忽然响起脚步声,一前一后,前面那道沉着有力,不疾不徐,后面那道谨慎恭敬,亦步亦趋。
离得越近,后面那位问:“大郎,就直接把这箱银子给二娘?这妥当吗?”
“嗯。”前面那人很高冷。
“可都督只是说考虑一下,没说真的让二娘顶替大娘出嫁,我们这样贸贸然送银子去添妆,二娘会不会生气。”
那人没说话。
古蔺兰心头凉了凉,呆滞地站着,心底祈盼着那人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只要是她想听的。
她把所有的希望和祈盼都寄托在那人身上,她是要去找他寻求帮助寻求庇护的,她迫切希望从他嘴里听到,蔺兰不会远嫁,也不会代嫁。
可是沉默,良久的沉默。
他还不答。
他为什么不回答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抿着唇,心口好似被揪住。
终于,在那人发现她之前,脚步停了下来。
可是,他回答:“她不会生气。”
噗嗤......好像什么东西被戳破了,古蔺兰手指僵住,灯笼咕噜噜滚出,周遗昉气死了。
声音吸引那两男子看过去。
古蔺兰却兀自低声笑了出来,手指痛苦地揪着心口的衣裳。
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忍了很久的眼泪涌出来,她想擦,可手指发抖。
噗呲一声,夜风夜雨中,灯笼中那点火,终究是扑闪了一下熄灭了。
古蔺谌皱眉。
他早就发现这处有光,还以为是哪个仆人见他过来了退到墙壁避让,可竟然是她。
都督府的蔷薇比别处开的早,往往三月不到就开始开了,每个枝头顶部都有大大小小粉白不一的重瓣蔷薇绽放,春风拂过馥郁非常。
但是这种花极其娇弱,受不得一点风吹雨打,在黏腻冰凉的雨雪里它们一瓣瓣飘落。
古蔺兰湿漉漉地站在零落一地的落花后,也和这飘摇的蔷薇没甚区别。
他皱眉,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伺候你的婆子呢?”
古蔺兰低笑不语,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古蔺谌不在意她远嫁。
他不在意她会代替大娘受那些本不属于她的屈辱。
他也不在意她嫁过去后会不会因为因此事受委屈。
嫁那么远,夫家权贵,不爱重她,不礼遇她,她孤零零的要怎么办呢。
他甚至从未想过要和她站在一条线上,反抗父亲,为她争取。
今日在福顺堂里,她让高氏和大娘吃瘪,父亲也没有偏心高氏而轻易做决定,她心底是雀跃的。
她以为这是日子慢慢变好的第一步。
她人微言轻,可只要古蔺谌和她一起,他帮她劝父亲,父亲总会听进去。
可原来努力的人,重视她的人,一直只有她自己。
前脚父亲刚说考虑,后脚他急急忙忙来添妆。
他从没想过要帮她。
她在这个家里如此微不足道。
古蔺兰低头自嘲地笑,笑声在这黑夜里愈发凄婉。
她没回答古蔺谌刚才的问题,只小声问:“你是我的哥哥吗......”
你是我哥哥,为何我感觉不到呢?
你是我的哥哥,可为何你从来没想过保护我呢。
一阵夜风卷袭着香花,清冷花香萦绕在古蔺兰身边。
没有了灯光,小娘子一身单薄白衣白裳,腰悬碧玉,在寒夜里愈来愈精绝凄美,仿佛世间再没有“线”扯着她,风一吹,她就要随着花香飞到天宫上去做女仙。
古蔺谌黑眸沉静,上前一步握住她手腕,触手冰凉。
他蹙眉,解下身上的袍子就要披到她身上。
若是以往,他待她如此亲近,古蔺兰定会低头嘴角带笑,眉目间都是暖意。
可这次,她退后半步,避开了他。
古蔺谌僵住,握住她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别胡闹。”
“没有胡闹。”古蔺兰退后站定,抬头直视他。
卷夹着细雨的夜风吹起古蔺兰的长发,发丝顺着一个方向飞舞,最终缠绕在簌簌作响的蔷薇花丛上。
她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
古蔺谌头疼:“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你在和我置气?”
“与你置气?我配吗...”古蔺兰轻喃,心里却酸涩极了。
古蔺谌有片刻的不悦。
他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古蔺兰头顶柔软的发,不耐道:“那是靖王世子,你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这有什么不好。”
古蔺兰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周遗昉想伸出手替她擦泪,可手穿过了她的脸,他一而再地顽固地伸手,无一例外都穿过了他,这个梦如此清晰有细节,现在他还反应不过来这是小花妖上辈子曾经历过的事,他就是真的傻蛋了。
他抿着唇,死死瞪着面前让她难过的男人。
忽然,梦就这样醒了。
天光大亮,他睁开眼睛,不由自主地下床看着花篮古蔺兰的睡颜发呆。
他手指痒了痒,将人揣进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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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起来,红叶端着吃食进来。
甜丝丝的奶糕摆在桌上,周遗昉夹了一个藏在手心里,他掰成小块,递到袖子里。
古蔺兰双手捧着,想拿起来吃。
可他手指避开。
伸了伸手,递到她嘴边,要她就着他手指吃。
青叶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他手里拿着一张请帖,递给周遗昉。
“谁的。”周遗昉掰着糕,抽空撇了一眼。
“益州都督。”青叶面无表情,“都督府宴请宾客,庆贺二娘子回来了,阿郎去吗。”
袖中一紧,小小的牙齿不甚磕到他指尖。
周遗昉冷笑了一声:“去。”
当然要去。
他倒是要看看,是谁敢让人冒充他的小花妖,是谁曾经让小花妖伤心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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