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县的孤儿在风里哭泣,朱仙镇的寡妇在夜里失声。

过去我们被中原老百姓当作英雄,现在是道路以目的杀人犯。

半年过去了,战争还没有结束,开始还只是一种感觉,但现在氏叔琮很清楚,宣武军并非不可战胜,虎牢关是个屠宰场,我们就是圈里的牲畜,今天还是人,明天就成了猪。

……

瓢泼雨夜里,朱温登高瞭望。

脚下的虎牢关已经变成了一口棺材,身后万家灯火早已消失。

张氏夫人带着朱令雅这些儿女站在朱温身后,顶天立地的朱三,那个连王重荣都打不挎的朱温匹夫,那个连秦宗权都打不挎的朱全忠,这位一代枭雄的内心,此时一片复杂。

张氏不曾忘记那个为了家人生活能过得好一些而在起义军里战战兢兢的朱温,那个为了朋友而毅然冒死救下葛从周一干巢贼余孽的朱温,那个自嘲自己配不上张氏的朱温。

那个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杜洪而千里救援鄂岳的朱温,那个量材录用且从不猜忌任何降将的朱温,那个因为庞师古战死一宿未眠的朱温,那个因为牛存节战死嚎啕大哭的朱温。

那个冒着官军炮火坚守一线的朱温.,那个坐在门槛上给王彦章削陀螺的朱温,那个挑灯给士兵缝补衣裳的朱温,那个为了将士性命舍弃尊严向皇帝摇尾求怜请降的朱温……

淅淅沥沥的雨夜里,朱温从头到尾都淋了透。

沉默中,朱温沙哑的嗓音终于说话了。

“文德元年的虎牢关到处都是没有清理完的废墟,城里郊外住着残兵鳏寡孤独,关楼下面还放着十几台大碾子,蔡兵时不时随便抓一群人进来,放到碾子上化为齑粉血水,然后用盐和着小米熬成稀饭,荥阳百姓躲在家里瑟瑟发抖,等待那些随时会到来的天灾人祸。”

“文德元年的宋州到处都是人烟断绝的鬼村,虎狼在县衙里过夜,成群的野狗吃尸体吃红了眼睛,身上的毛吃得油亮,我的亲戚好友都已经离开了这座炼狱,其中也包括我自己。”

“从乾符四年离开老午沟,每年正月初一我都疯狂的想回家看看,但是每次回到砀山我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娘死了,二哥被官兵砍了脑袋,二嫂被官差抓到牢房里打死了。”

“砀山的夏天炎热且闹蝗,冬天永远都是雾蒙蒙的,彷佛没有天空。”

“爷爷留下的老宅变成了一片废墟,前年秋天我送走了少年里的最后一位老人,那座破败的空宅子已经送走了三个老人,未来回到砀山我都不会再住进那个房子,但当谢童他们说要修缮它的时候,我心中却是控制不住的悲伤,我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去看看。”

“那个我生活了二十四年,那个我思念了十六年的故乡,让我感到空荡而恐怖,在离开的这十六年里,我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一直像一阵风,郑汴原野的空,等不到的风……”

“令雅,你知不知道女人被官军俘虏的下场?”

朱温转过身来,挨个看了儿女们一眼,目光最后停在了长女朱令雅身上。

朱令雅点头,慢慢说道:“长相最美貌的会被送去伺候昏君,直到昏君玩够厌恶了,然后被赶出宫自生自灭。剩下的女犯当中,好看的会被送到平康坊的青楼,直到蹂躏至死。”

“其他的,要么发配到铜铁局劳改,要么流放到岭南开荒。”

“父亲不要担心,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一天,令雅会悬梁自尽。”

朱温没说话,拿袖子遮住脸,不知道是擦脸上的雨水,还是在擦偷偷滚落的泪水,接着看向小儿子朱友贞:“你这小家伙,一直聪慧有种,我平时把你管得严,打了你很多次……”

“你不要怪爹心狠,实在是我们朱家的仇人太多了。”

小朱友贞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父帅常说李亚子,孩儿不怕他。”

“好好,不怕就好……”

朱温拍了小儿子一把,接着问小女儿朱令柔道:“会用剑了吗?”

朱令柔利落拔剑,把朱温教的剑法表现了几招。

“对对对,就是这样!”

朱温的声音带着激动,上前抓住朱令柔的手,跟她一起握住剑柄,道:“你要用两只手,一只手持剑,一手掌平,然后脚下踩八字罡步,稳住下盘,这样就不会轻易摔倒了。”

“你看,并不难,对吧?”

朱令柔双目圆瞪,双手不断颤抖,牙关打着哆嗦。

“爹……”

“嗯?”

“我怕……”

“别怕,你不能怕,朱家的儿女都不能怕,知道不?”

“为父教了你十八剑,你也算有经验了,就是……”

“嗯……打架的时候不要闭眼,闭着眼睛怎么能看到敌人呢……”

朱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耐心道:“听着,朱令柔……”

朱温这一次放开了手,让朱令柔独自持剑。

“你本来是个幸运的孩子,你本该生活在一座安静的院子里,读书唱歌学画练剑,你娘会一直陪着你,你本该平平安安度过你的少年,一直到十六岁或者十八岁,那个时候就会有很多风流倜傥的公子登门求亲,你会生很多儿女,他们个个都能当将军,最聪明的那个,说不定还能考上进士……”

“你会一辈子幸福,和你夫君举桉齐眉……”

“不过现在不行了,爹要去一趟长安,什么时候回来还说不定。”

朱温一边说,一边看着朱令柔泪流满面,最后他迟疑了半晌,才继续说道:“我走以后,你一定要死死记住……无论有多么艰难,你都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等朱温来救你。”

“朱温是个没本事的无赖子,人心不足蛇吞象。”

“如果朱温不回来了,那就说明朱温已经去天上当星君了。”

“你要跟你娘好好的活,你要爱护你的兄弟姐妹。”

“等你长大了,要怪就怪朱温那个畜牲吧……”

淅淅沥沥的梅雨到了,官军的凶勐攻势终于也缓了一些。

八月十一,朱温下令全军向汴州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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