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春,京城花香四溢,小楼上有女子跳百花舞,其下有文人唱春辞,小儿在路上嬉戏打闹,便是一派繁华景象。此时,一辆奢华的马车缓缓驶入玄都,看那规制,该是王侯子弟的车驾。然而好笑的是,这般奢华的车架周围,却站着纪律森严的御林军,一个个披甲执刀,像是压着什么重刑犯。

沈忘悦那年六岁,因着才气过人,备受皇帝宠爱,可随父亲随意出入皇宫。要知道,他那时候的玩伴,除了世家子弟,便是皇子。眼下刚下学,正说要去御书房面圣——前日里皇上给了他一篇文章让他背,可见了灵公公,却说皇上今日要见一个极为重要的客人,让他择日再来。

出了皇城,便见到了那浩浩荡荡的车队,那帷窗好似开着一个角,从那角度看下去,应该只能看到玄都的地面,半个人都看不全。

一个白瓷骨哨不小心掉下马车,滚入人群,一个穿着鲜衣的少年躬身将其拾了起来,摸了摸骨哨,发现上面刻着两个小小的字——阿九。

“哎,有东西掉了!”

车驾停下,随行的小公公向他请安,沈忘悦挥挥手,踮着脚将骨哨递上那帷窗。

“是你的东西吗?”

那帷帘像受了惊似的立马合上了。

一旁的小公公上前道:“沈公子,这位是北境王的小公子,刚从北境到了玄都,正要进宫面圣,有些怕生。”

沈忘悦似懂非懂,那时他年纪小,行事也并不算稳重,于是堂而皇之地掀开了帘子一角,那帷帘后头躲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里头满是惊恐,像极了受了惊的小兽,沈忘悦不让别人看到他,压着帘将骨哨递了进去,笑眯眯地安慰道:

“阿九乖,别怕。”

……

吴果儿的卧房比起花魁的房间,便显得简陋许多了,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材味,除了床,便只剩下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床上的人睡地安慰了,手也没再攥地那么紧。

傅裴英换上了衣服,头发也束了起来,相比起地牢里头,他整个人看起来便精神了许多,深邃的五官在华服的衬托下,隐隐给人一种压迫感,似一头蓄势待发的北原狼,旁人不得随意靠近。也只有在面对沈忘悦的时候,那眼中的锋芒才会收敛一些,透出些藏不住的温柔。

吴果儿没见过狼,关于狼的印象只是从段干昊仓身上获得的,那个男人用狼骨作冠,浑身上下都像是没有驯服的野兽,好似随时都会撕破人的喉咙。

他不太喜欢段干昊仓那个男人,浑身上下散发出几十年没洗澡的恶臭味,听说他以前是十三域的某个部落首领,那个地方的人从不洗澡。奈何他实力强横,沈忘悦作为花魁可以不侍奉别人,但若是段干昊仓叫他作陪,他多多少少都是要给些面子的。

作为摘星阁的花魁,众人都道他的美貌不俗,堪比天人,只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钩子似的,轻而易举就能勾住男人们的心,让他们为之疯狂。而花牌日那天,他却像是变了个人,坐在昊仓将军腿上时,媚态刻意加重了,面对傅裴英时,他像是不受控制般疯狂起来。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似乎都是因为傅裴英来了。

这个人对于他来说,是特别的存在。

吴果儿虽知道那些血腥的过往,可他觉得,沈忘悦不全是恨他的,那种恨看上去深入骨髓,非要杀之而后快,可阴影底下,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太复杂了,他讨厌复杂的东西,索性便不想了。

似乎是因为丢了药的缘故,傅裴英的脸色很不好看。

“是不是要杀你的那个人偷的?”吴果儿问。

光从表面上来看,这的确很有可能是同一路人。那个人知不知道药的功用尚且存疑,可能是因为见那玩意儿奇怪所以才拿了,奇怪的是,既然要杀他,又何必只拿走药,不把其他东西一并带走呢?

“不会是同一路人。”沈忘悦轻轻咳嗽了几声,试图要坐起来。

傅裴英一听,几乎是同一时间就走到床边,极为小心地将他扶起来,神色担忧道:“怎么醒了?吵到你了?”

沈忘悦摇摇头,傅裴英给他披上大氅,又把事先准备好的手炉放在他手上,事后也不忘掖掖被子以免着凉。

吴果儿表情扭曲,总觉得这一幕好笑,被杀的人照顾要杀他的人,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的还以为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特殊癖好。

而他更没想到,傅裴英看起来是个不拘小节的男人,居然能把人照顾地如此细致体贴,令人诧异。

沈忘悦的身子还虚着,脑子昏昏沉沉,也就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先前睡着的时候,他脑子里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人要杀傅裴英?他的第一反应是师父。

母亲虽是自尽,但傅裴英也是间接的凶手。柳妩与母亲出身同门,想杀他,有足够的理由。可是后来,他却否认了这个想法,一是傅裴英是个肥客,柳妩不会拒绝银子的诱惑,留着他远比杀了他更有用,二是,经过这些年的了解,他不认为柳妩是个会给母亲报仇的人。

当他迷迷糊糊听到傅裴英的药丢了,柳妩这个被排除的名字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

用话本里的话来说,柳妩是个妖女,善于玩弄人心,她从不信任任何人,摘星阁内,能待在她身边的不外乎两个人,一个是她从小带大的吴果儿,另一个就是他。

只是,他与吴果儿不同,他始终是个外来人,就算是同门师姐的儿子,柳妩也绝不可能完全信任他,甚至……沈忘悦能察觉到,相比起其他人,柳妩对他更为防备,这种防备里甚至带着若隐若现的恶意。

“你说母亲曾经从噶戈尔走出去过?”沈忘悦问。

傅裴英颔首,“当年你走后,我原本是想一把火将沈家烧干净,因为我也不确定沈大人是否真的勾结西北叛军,更担心他们会找到你的藏身之所。”

噶戈尔对于外人来说是个秘密,几乎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傅裴英当年对这个地方也是一无所知,照理来说,没人会知道沈忘悦究竟在哪。

皇帝的命令下得极为迅速,沈家绝不可能有反应时间,未免皇帝在沈家找到沈忘悦可能逃去的地方,傅裴英决定一把火将沈府点了。

然而当他准备动手的时候,太后的侍女居然带来了太后手谕。

当时傅裴英心道不好。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个侍女奉太后之命取走了沈夫人遗物,之后特地告知他,要烧掉沈府。

沈夫人是太后亲点的女医,几年前太后病危,是沈夫人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五年来,傅裴英不知道沈忘悦的行踪,于他而言,当年城门一箭,是他们最后一面了,他从没想过能再见。

直到五年后,太后秘密召见,给了他一瓶药,和一本手记。

噶戈尔这个地名,这才得以出现在他的认知当中,手记里记载了沈夫人多年来的研究,这似乎是为了噶戈尔内的一个故人。

在她看来,这名叫委靡之蛇的诅咒,不过是一种特殊的毒药,人一旦出现在噶戈尔的范围内,就一定会中毒,而那诅咒其实是解药。不过,这诅咒有两面性,在噶戈尔内,诅咒便是解药,出去了,就是毒药,这才让噶戈尔千年来成为一个禁地。

“恰逢西北两省进献美女,我便吃多了酒,去杀了一个护送官,把那群女人给放了。”傅裴英说道。

那护送官是西北两省布政使的亲信,想必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这事搁在皇上身上,那就是进献美人,搁在民间,那就是强抢民女,有何区别?

如今大慕看似繁华盛世,其实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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