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风月女子,无非就是讲究一个媚字,柳妩雪白的双腿交叠在他面前,媚眼如丝,乌发散散地盘在脑后,仅用两把蛇尾铜钗堪堪束起来,像极了话本里讲得那种妖女,进而祸国殃民,退而家破人亡。

沈悦的年纪不大,是个斯斯文文还有些自视清高的公子哥——当然,这是前话了,他如今流落异乡,身负血海深仇,一心念着要为家中洗脱污名,如今,竟告诉他,这噶戈尔有进无出?

他那单纯黑亮的瞳孔里掀起了一场巨浪,震荡不安。

柳妩用烟杆往地上点了点,那吴果儿便将地上的半月佩捡起来递了上去。

“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你母亲为何叫你来这噶戈尔,又为何叫你来寻我?她是想让你复仇吗?”柳妩一双媚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只觉得这少年慌乱的表情显得有些有趣。

她那师姐生来聪慧,原以为嫁了个好郎君,谁知如今却惨遭灭门之祸。一辈子积德行善,好事做尽,最后不也是这惨淡下场吗?做人呐,好坏哪里重要,重要的是活着。

活在勾栏院里,那也是活着。

“这噶戈尔存在千年,从未听说过有人出去。你不过是逃出了玄都天牢,进了西北的天牢罢了。虽是如此,但这也好过你死于青灯卫刀下,只要你愿意,在这噶戈尔安个家我还是能帮忙的。”柳妩语调轻浮,似乎要引诱着人往她那温柔乡里躺去。

沈悦恍惚了一瞬。

噶戈尔位于西北边境,四周几乎可说是无人区,朝廷的手伸再远,也断然伸不进这里来。他进了噶戈尔,就代表他从朝廷那只手里逃出来了。

他可以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活在这温柔乡里。

“不过,你想在这里碌碌无为地当个庸夫吗?”柳妩话锋一转,继而轻笑,她注意到沈悦的腰带,一抹状元红,好似看出了这人前不久意气风发的样子,于是挑起一边柳叶眉,目光一刻也不肯从他脸上挪开。

任你英雄好汉,进了噶戈尔,就只能当一辈子的囚徒。

她实在太想看到这人的脸上从劫后余生,变成黯淡无光,最后接受现实的表情。

庸夫?碌碌无为?

沈悦打了个激灵,突然被这几个字刺激地惊醒过来。

不,他一生所愿,不过登堂拜相四字,想当父亲那样为国为民,备受爱戴的好官,想超越父亲的功勋,当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名留青史的一代名相,为皇帝,为大慕亲手谱写这江山。

皇帝……

西北的风穿过窗棂,他身上那层少年气在这西北的风沙中如抽丝剥茧般一点点褪去了,顷刻间,他抬起的目光中多了比之前更为坚定的光芒。

“传闻玄都天牢有死无生,与这噶戈尔别无二致,可这世上真的有密不透风的囚牢吗?姑姑留我,我对姑姑有用!”他对上了柳妩的目光,十指紧攥,指甲几乎要嵌进血肉里。

他不信这世上有越不出的狱!他绝不肯当那安于享乐的庸夫!他要活下去,要脱胎换骨,要找到父亲,要重临玄都城天元大道,从皇帝手里拿回那本属于他,属于沈家的荣耀!

千言万语汇聚成他那眼睛里那抹锐利。

就像是灭门当晚在他心底种下了一颗种子,经历彷徨和风沙洗礼后,在此时破土而出。

那一瞬,柳妩竟被他目光震慑了,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大笑道:“好!”

她赤足站了起来,侧身倚着窗沿,垂眸看着底下的那些莺歌燕舞。

在噶戈尔,什么道德,什么礼义廉耻,都是虚妄。你想要什么,就必须在厮杀中获得,任凭你是用刀,还是用毒,而摘星阁,是这里的世外桃源,是玄都那纸醉金迷的缩影。

“你骨酥腰软,不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这噶戈尔,除了摘星阁,你没有地方可去。虽说你是我师姐的儿子,但我这里不留闲人。”她慢慢踱过来,在沈悦的周围饶了一圈,又细细打量起他的脸来。

“摘星阁差一个花魁,你可愿意?”

沈悦浑身一震,他觉得自己听错了,“姑姑是要……”

柳妩递给他一个铜罐,那铜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周身已经快变成黑色,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世人都说医毒一家,会治病,就会杀人,你不是想报仇吗?吃了它,我教你。”

柳妩的声音像是魔音,隔空传进了沈悦的耳朵,循循善诱般,让他恍惚间想起了那火光之夜,在状元服燃烧的火焰下,傅裴英手起刀落,斩下了他沈家几十颗人头。

这是血债!

他像不受控制那般,缓缓揭开了铜罐的盖子,里面的东西艳丽十足,那看上去像是一株血色海棠,可那枝丫仿佛蠕虫一般扭动,可怖至极。

女人用毒,男人用刀。

可男人的刀再锋利,也敌不过美人的毒。

沈悦看向梳妆台前那张铜镜,他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若是穿上红装,定是这世间最艳丽的一抹毒。

沈悦知道,西北的风沙不是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可以吃下的,他必须要活下去,带着沈家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把牙咬碎了也要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报仇,当花魁算的了什么?那个新科状元,少年天才的沈悦已经在沈府的血光中死去了。

他一把抓起铜罐里那朵诡异的海棠花,仿佛什么海味珍馐似的一口吃了下去,他的舌尖上,甚至还残留有那海棠花根轻微的蠕动。

悦,犹说也,拭也,解脱也。若人心有郁结能解释之也。[1]

“忘悦,谢过师父!”

额头在地上叩出深深的血迹,从此,世间再无沈悦。

星河斗转,白驹过隙,窗外的月色似乎与玄都没有什么两样,又似乎大有不同。一个少年郎脱下他的状元服,用异乡的水洗过身体,拾起红装,对镜描眉,眼中凌云壮志被深深掩埋,再一抬眉,便是与天上月亮一般清冷的目光。

握笔的手握了琴,束冠的发带了簪,所谓天才,到哪里都是天才,即便是风情万种,也能在顷刻间学得入木三分,转眼,一抬指一垂眸,皆是春色潋滟,一荡便荡进了人心,荡出了人间。

那一夜之后,不知过了多少年,一个传闻穿越西北的风沙和戈壁,送到了青灯卫的耳朵里。

西北有妓,名忘悦,形似弱柳扶风,美艳绝伦,仿若天上玄女下凡,一身红装,无悲无喜,引无数英雄趋之若鹜,竟有人赔上身家性命,冒死入了噶戈尔,只为一睹芳容。

康盛帝一句,“西北出美人否?”,引得西北两省布政使在民间广收美女,一时间民生哀怨。

康盛二十二年,秋,摘星阁花牌日。

此时,已经是西北大旱的第五年了。

一支从玄都出发的人马,缓缓踏上了西北的土地,那阵仗,像是哪家王侯出巡,一辆奢华黑金宝车,两边侍卫披甲抱刀,其后更有三四辆拉着琼浆玉露,奢服贵饰,堆金砌银的马车,不禁让人觉得此人哪里是被贬入西北值守,明明跑来西北这断壁残垣找乐子的吧。

“西北大旱,朝廷不管也就罢了,怎么还派了个监军过来,还是……还是姓傅的。咱们西北与北境傅家不合多年,皇帝怎能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西北边境大营内,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一边修补破衣裳,一边唉声叹气。

一旁,西北大将军龚怀若止住了女人的话头,上前轻轻为女人按了按肩,“夫人不必多虑,这傅裴英乃是误杀了布政使护送秀女入京的官员,这才被革职来了西北,戴罪之身,想来不会搞什么幺蛾子。”

不过龚怀若还是露出了点忧虑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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