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人给自己也倒上茶。“我叫仲筤。”
奚连川一顿,隐约觉得从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他一时想不起来。
“仲前辈。”他试探着唤了一声,仲筤没什么反应,好像这么叫也行。于是奚连川继续往下问,“这些活死人,都是梅川村中因瘟疫而死的村民吗?”
仲筤还没说话,梁冲又叫了起来。罗延伸手想去扶他,但他惨叫着躲到了奚连川身边,留下罗延仍旧保持着那个伸手的动作,看起来有几分可怜。
“我……我不是……”罗延结结巴巴地想解释。
仲筤没抬眼,“坐。”
他话音未落,梁冲便身不由己似的一屁股坐了下来。仲筤面色不改,抬手为他倒了一杯茶。
梁冲不敢喝,但也不敢不接,拿眼睛不断瞟奚连川。他今夜遇到的诡异的事情太多,已经不知道还有谁可以相信。
但奚连川也顾不上理他,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前辈,你方才说……罗兄的魂让人吃了一多半……魂也可以吃吗?”
仲筤:“人都能吃虎骨鹿茸养生,妖魔为什么不能吃人的魂修炼?”
奚连川心里一动:“在梅川村作祟的是只妖?可我师祖说过……”
仲筤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
奚连川抿住了嘴,此人看起来本事不在他师祖之下,他担心这么说话会冒犯到仲筤,但他又实在好奇,犹豫再三,还是道:“我师祖说,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之流都已经在千年前就绝迹了。如今为祸人间的,无论用的是什么看起来匪夷所思的邪法,其实都还是人……”
其实芥舟圣人后面还有一句话,说这些东西最早也是人变的。人心如渊,某人是白费功夫。提到这个某人时,师祖的神情十分怅然。但奚连川想不起来当时师祖怎么说的了,赶紧打住,又找补道:“自然,若前辈说作怪的是妖,那便是妖。”
仲筤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良久,轻声道:“你师祖说得不错。”
“既是妖,”奚连川又想起周华清,“那我周师兄……”
“你周师兄和你们一样。”仲筤招了招手,示意罗延也过来,“他雨夜进村,看见罗家的烛火,便进去避雨,那丫头给他开了门……”
罗延突然道:“那不是我妹妹!”
仲筤只当没听见,续道:“给了他一碗暖身的汤。”
奚连川察觉到不对:“汤?”
仲筤:“离魂汤。”
梁冲突然放下了手里的茶,仲筤看到了他的动作,似乎觉得好笑,但没说什么。
奚连川:“恕晚辈无知,但这离魂汤……”
“人的生魂脆弱,一旦死前受到惊吓,或是感到痛苦,魂就散了。”仲筤解释道,“这离魂汤便是一味能保生魂完整的奇药。那妖物极擅摄人心魄之术,能够看到一个人记忆里最深的地方。一旦陷入他造的幻境里,心神便全然被他掌控。悲喜交集,心神震荡,魂便容易离体。此时再佐以离魂汤,人便感觉不到取魂之痛。他便是以此聚魂修炼。”
奚连川听明白了:“所以,这些活死人……”
仲筤眼帘微垂,无限悲悯:“魂魄离体,却不知道自己已死。只好夜夜游荡,无处可归。”
罗延沉着声音道:“村里三百多口人,全都成了他的……”
梁冲:“你是说,这场瘟疫其实是罗家那个小丫头下的毒?”
罗延再次试图申辩:“那不是我妹妹!”
仲筤总算肯替他说一句话,道:“那丫头天生缺了魂火,容易招脏东西。妖物上身,借她的手炼出了离魂汤,骗村民们喝下……”
一场瘟疫就此蔓延全村。
梁冲看着罗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你……”
罗延低下头,苦笑了一声。
“不错,这场瘟疫,就是从我身上开始的。”
罗延想起他刚回到村里的情形。那时他积郁成疾,是妹妹去池县为他找的郎中。他们说,池县出了会妖术的道士,害了不少小孩性命。罗延不许妹妹去,却没拦住。就是自从妹妹从池县回来以后,他开始整日整夜做梦。梦中的台郡繁华依旧,一切都还和过去一样。他等在梁家的后院墙外,等着丫鬟的信号,然后梁慈会偷偷跑过来,给他丢一个香囊。香囊里有两句情诗,梁慈一笔字写得极好,文采也好。罗延常说,她若是个男儿身,想必早已考了功名……但这一次不太一样,梁慈亲自跑了出来。他又惊又喜,即便知道这是梦,也不愿意再计较了。她还是那么美,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梁老爷还没有发现他们……
他喝下了妹妹端来的药,也看到了妹妹眼里闪烁的诡异光彩,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可我不甘心。”
他不甘心。魂魄被撕咬的痛苦那样剧烈,却磨灭不了他的执念。所以他求啊,求啊,求遍了诸天神佛。谁都可以,只要能让他再见梁慈一面。变成鬼,变成一阵风,哪怕是变成梁家院外一棵树,他也会努力把枝叶伸过墙头,在梁慈路过的时候,替她遮一遮太阳。
他不知道他在黑暗中求了多久,直到一声叹息终于响在了他的耳畔。
洞中一片寂然,罗延生着灰翳的眼睛无神地望着自己苍白发青的指尖。遥远的地方仍旧回响着凄厉的惨叫声。
“我醒来以后,就已经在这个山洞里。”罗延继续往下说,“我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本想立刻去阿慈身边,但我看到了村里……看到妹妹……”
他青灰色的脸上泛出深重的痛苦之色,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奚连川又问,“我们进去的时候,那小姑娘没有准备任何汤给我们……”
她根本就没说几句话。
罗延突然低声道:“因为那个人在。”
梁冲:“谁?”
奚连川:“洛师叔?”
罗延道:“就是因为他,我才迟迟不敢在你们面前现身!”
奚连川皱眉:“什么意思?”
“墙上的画,你们也看见了……”
奚连川:“我正要问你!”
罗延急道:“那画上本来不是那个样子的,是我妹妹被妖怪附身之后人脸才变了!是那妖怪在供奉他……”
一阵风突然吹进了洞里,仲筤微微抬眼,看着洞外。
奚连川还在追问:“那是谁?”
仲筤慢慢地直起了身,面朝洞外。
“那是天下邪魔外道的老祖宗。”仲筤的声音很轻,“魔君九雒。”
一道耀眼的白光突然从洞口刺入,奚连川他们只见青衣一闪,仲筤已经出手。空气中突然出现了无数锥形的冰凌,箭矢一般齐齐向洞口飞去。只听“嗤嗤”几声,无数银丝在空中交错,结成了一张细密的网,精准地扣住了那些冰凌。一阵令人感到牙酸的吱嘎声传来,冰凌越往网上扎,银丝就收得越紧,很快就把冰凌绞成了碎渣,抖落在地。
洛寒枝就站在洞口,怀中抱着昏迷不醒的小女孩,另一只手仍然捏着诀,金光缓缓凝在他指尖。
“我说这位道友。”他冷冷地看着仲筤,一字一顿,“随随便便认我当老祖宗,你问过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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