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筤就那样安静地坐在覆偃台上,坐了很久。他渐渐在仲筤袖中呆腻烦了,大着胆子跳了出来,停在仲筤的膝头,仰着头看他。仲筤的脸很白,像玉石,没有半分活气。眉间有一道深深的印痕,隐隐透着金光。他觉得仲筤丑得很——竟然一根羽毛都不长,怎么会有小雌鸟看得上他?那只凤凰,虽然是趾高气昂了一些,但羽毛可真亮啊!他杂七杂八想着,心里几乎同情起仲筤来。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仲筤救了他,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虽然大鹅嘲笑他只是一只人话都还没学会说的鸟,但是仲筤觉得他通灵性。有些事情他是懂的,比如仲筤在南禺仙尊面前护着他的时候,还有那个樵夫说他要下山的时候,他觉得他好像能明白一点仲筤在想什么。

没关系。他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依偎之情,歪着头去蹭了蹭仲筤的手指。就算你丑也没关系,我会罩着你的!

仲筤感觉到指边毛茸茸的触感,睁开眼,低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他唇边带了一抹很轻的笑意,几乎是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光彩,把小鸟看得痴了。他在心里承认,虽然仲筤没有羽毛,但他可能在人里面还是非常好看的。

仲筤看着他又在自己的手边蹭了蹭,会错了意,用指腹在他的小脑袋上揉了一下:“不必讨好,我没怪你。”

他歪着头,眼睛眨了两下。他那个杏仁大的脑壳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好像无论他做什么,仲筤都不会怪他。

仲筤收回手指,揽袖重新搭在了自己的膝上。

“你知道这覆偃台下是什么吗?”

他当然不知道,知道也说不出来。所以他就这么看着仲筤,小心控制着音量,“啾”了一声——他怕仲筤又嫌弃他吵。

“这台下是鸿蒙大阵。”仲筤微微抬头,看着近在眼前的满天星斗,“说什么仙山,只是一根撑天的永劫柱。而我……”他停下来,喉间仿佛一声叹息,“九雒,那凡人是对的。”

他没有听懂,但他记住了仲筤那天晚上最后一句话。

“我得道成仙,便要永受这天罚。”

小岚第一个发现,竹林里最吵的那只鸟安静下来了。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仲筤,白天的时候,他便栖在仲筤肩头,仲筤到哪儿他就到哪儿。晚上也不肯宿在枝上。他用自己的尖喙,从小岚的衣服上抽出了丝,给自己结了个窝,大逆不道地睡在了仲筤床边。小岚好好一件短衫让他活活抽短了三寸,肚脐都快露出来了。

也不知道他是靠自己苦修,还是靠着在仲筤身边蹭来的灵气,总之,在大鹅化人还不能把自己的翅膀完全收回去的时候,九雒已经修出了人形。整座山的飞禽走兽都不得不服气,毕竟像他们这样的凡物,每跨一层修为都要挨一次雷劈。九雒挨了七次,有两回劈得尾巴毛都焦了,蔫不唧儿地单脚跳着去找仲筤救命。大家都说,再劈两回,这鸟说不定能得道了。谁也不敢“杂毛杂毛”地叫了,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叫“九雒大人”。到后来,他还帮仲筤出去送信传话。

其时有言,南禺山有凤凰,青水东畔有毕方,而有此山上,有他九雒。

九雒不知道自己在有此山上到底度过了多少岁月。仲筤说过,山中无日月,他觉得是多久,就是多久。只有偶尔外出的时候,他才会看到外面是如何沧海桑田。山中时有误入的凡人,但他却再也没见仲筤出面过,总是他或者小岚随意地施个术法,便把人打发了。他时时回想起当年那个陪仲筤下棋的樵夫,此时他已经再也不是枝头那只对世事无所洞察的小鸟。

他终于明白,对仲筤来说,永远被困在这山上,连日月更替都不再有,是多么寂寞的一件事。

可是那道天雷劈下来的时候,他看着被拦在覆偃台禁制之外的仲筤,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遗憾。

还是太短了。他想。没有过够啊。

那时他已经不觉得仲筤没有长羽毛不好看了,但他也确实没见过仲筤更不好看的样子。仲筤鬓发散乱,面上是被那些如利刃一样的黑气割出来的道道血痕,衣服也都快碎成了一片一片。九雒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鸿蒙大阵被他撕开了一道口子,覆偃台上千年万年都没有变化的石台裂开了,整座有此山好像被他凌空劈开,地下的浊气冲天而出,他感到自己的每一寸骨头都要裂开了。

好疼啊,他想。我只是一只鸟。一只鸟的骨头,本来就很轻,哪里禁得住这样的重击?

仲筤的眼睛红了:“九雒!住手!”

他看见仲筤手里已经捏了一个引雷决,天上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这是他渡劫时挨的九天玄雷,以他现在的境况,一道下来就够他形神俱灭了。他竟然不觉得怕,反而问了一句:“你要亲手劈了我吗?”但声音太轻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大声说一个字。

仲筤咬着牙:“我、说,住手!”

九雒脑海中突然响起一段很久远的对话。

“鸿蒙大阵要是破了,会怎么样?”

“那永劫柱就会倒。”

“永劫柱要是倒了,会怎么样?”

“那天就塌了。”

“天塌了,你是不是就自由了?”

整座山都在晃动,黑气呼啸着,从更大的地缝里直冲天际,与天上聚集的黑云凝结成了一团。他催动最后的灵力,血在蔓延,沿着覆偃台上那些陈旧的铭文像蛇一般爬行……小岚的声音淹没在厉鬼的嚎哭声里,她在喊“不要”,但是仲筤捏决的手指已经重重地往下一压——

电闪雷鸣,黑气中瘦削的年轻人顷刻之间被电光照得雪亮。但那双眼睛只是闪现了一瞬,随即再次被黑气包裹。雷声不绝于耳,震得天地都为之撼动。仲筤突然整个人扑进了那团黑气中,但黑气不敢靠近他,只是像火舌一样舔舐着他的衣角。几缕金线从他手心流出,穿针引线一般,飞快地缝住了鸿蒙大阵的缺口。在石台铭文里流动的鲜血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催动着,主动融进了黑气里。那黑气像活了过来,凶狠地撕咬着悬浮在半空中的九雒。仲筤眉心的刻痕发出愈加耀目的金光,他的眼中竟然盈满了泪。他似乎很想伸手把九雒救回来,但那金线缠着他,另一头牵着已经破碎的鸿蒙大阵,于是他只能看着那些黑气一口一口地吞下了九雒。

又是一道雷劈下,黑气被短暂地震开,九雒毫无知觉地垂落下一只手,腕下已经只剩森森白骨。

仲筤发出一声不似人的低吼,金线崩断了,他的衣袍被罡风鼓动,突然有什么东西包住了九雒残存的身体,另一道雷劈下来,顺着那无形无质的防护膜一下子劈到了仲筤身上。

小岚惊声尖叫:“父亲!”

仲筤牙关紧咬,眼中流下了一行血泪。雷是他引来的,如今反噬到他身上,威力翻了一倍。但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飞快地催动灵力。一时金光大盛,九雒残缺的身体在那个茧一般的防护膜里渐渐融化。他的灵体消散了,逐渐变回了原形。一只满身是血的白雀儿,脖颈无力地垂下来,掩在了自己的翅膀下。

仲筤看着那小雀儿,眼神有一瞬的怔愣。

从裂开的阵下冲出的黑气突然放弃了撕咬小白雀,化作几道黑龙四散而去。仲筤蓦地回神:“想走?”

他袖中突然蹿出无数条泛着金光的铁索,在空中缠住了那些四散的黑气。仲筤一手紧紧攥住铁索,另一只手并指为刀,在腕上一划。鲜血立刻顺着他的手滴下来,流进了铁索中。黑气中似有无数厉鬼,一沾到仲筤的血,就在空中炸成了无数蓬血雾,他的袍子很快便浸透了铁锈一般的暗红色。仲筤眼中的血色更重,裂开的覆偃台在他强大的力量下开始缓缓向中间并拢——

又是一道天雷,仲筤惊骇万分地转过脸,看见那拳头一般大的白雀儿,就这样在他面前被玄雷劈了个烟消云散。

“九雒——!”

地动山摇终于归于岑寂,小岚冲破了禁制,冲上来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仲筤。

黑气散尽了,云霁天开,一缕天光照了下来。

仲筤抬起头,看见一根洁白的绒羽,飘飘荡荡地,落进了他的掌心。

“我以为,你不会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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