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明霞的催促,在接下来的路上,虽然三位小朋友经常被路边能够采集和利用的植被吸引,但是都忍耐住采集的冲动,没有停下脚步。
带着三个孩子,走进铁屋村村民居住的中心区域,明霞再次迎来许多认识,或者不太熟悉的村民目光的注视。
八卦乃人之天性。
明霞权当作没看见。
在某种环境下,让自己的脸皮厚一点,可以有利于保持自己良好的精神状态,有益身心健康。
再次经过明小丫居住了十多年的游家老屋,明霞感觉到大花二花忍不住往她身边靠了靠,似乎都想离那栋屋子远一点。
这次,她没有看到游老婆子像老毒蛇一样的眼神,只有老屋前晒着两块灰褐色的土布,在晚风中飘动。
明霞想了想,这两块土布,居然还是明小丫离开游家之前织染而成。
游家有一台年代老久,祖上传下来的织布机。
自己和大花她们三人现在身上穿的衣服布料来源,也都是这台织布机制作。
这种不需要消耗布票和金钱的廉价土布,是这附近山民们大部分人世代常穿的衣服布料。
织造土布的原料,可以是棉麻线,但山里土地少,几乎都用来种植粮食和茶树,极少种植棉花。
绝大部分织布的线,来自一种山上生长的纤维韧性很强的兰科植物,植物的名称用铁屋村当地的方言说,有点拗口,但翻译成普通话,大概就是衣布兰的意思。
衣布兰,每片叶子长度都在一米以上,成丛而生,生命力旺盛,就算土层很薄,土质贫瘠的地方,也能繁殖生长。
又是一种在明霞的认知之外的植物。
想要获得这种兰科植物的植物纤维,必须采集生长超过三个月以上的兰叶,经过浸泡,揉搓,晾晒,抽丝。
在铁屋村村民的房前屋后的角落里,家家户户都有种植衣布兰。
在距离铁屋村更远的山林深处,更是到处都能找到衣布兰的踪迹。
越是地处偏远,与外界交流少的地方,居民生活上的自给自足程度也就越高。
在铁屋村,几乎每家每户的妇人,都有一台老式织布机,织出的土布,用不同植物的根块,果实,或者叶片染色,然后再手工裁剪缝合成一家人的衣服。
明霞摸了摸身后有些微驼的后颈,这是明小丫常年织布留下的后遗症。
自从明小丫身高能够使用织布机后,游老婆子就把这项铁屋村妇女生活中极为重要的工作,完全撒手交给明小丫。
按照正常妇人的劳动量,一个妇女在劳作和料理家务之余,每天抽空花一个多小时织布(这里包括处理衣布兰叶片纤维的前期工作,以及染色晾晒和后期处理。),所获得布料,足以让自己的丈夫子女,每年换上一件体面的土布新衣,如果勤快点,还能给自己父母公婆备上一套土布衣服。
而明小丫在游家的时候,用在织布上的时间,何止用勤快形容,完全已经是废寝忘食了。
因为白日要料理家务,还要随时应付游老婆子的使唤,所以明小丫织布的时间,大部分都在晚上。
铁屋村还没有通电,游老婆子不可能给她浪费灯油,所以明小丫一直把织布机放在窗户边上,借着微薄的月光和星光,基本上算是摸黑织布。
整个铁屋村,都陷入梦乡的时候,只有明小丫在蹑手蹑脚,摸索着摆弄织布机,每天比别人迟睡两三个小时,像一个盲人一样,埋头不断交织着布料的经线和纬线。
从她开始织布,整整十二年,也就是在刚生完大花之后一个月,暂停了这项工作,其他时间,基本上算是全年无休。
明小丫的织布速度,除了刚开始两年比正常速度慢,后来随着熟能生巧,又因为夜晚织布心无杂念,干扰少,速度反而比同村的大部分妇都来的快。
按理说,照她这样织布的频率,再怎么克扣,也能让她和大花几个丫头,有两三套稍微能够见人的衣服。
但事实上,在游家人眼里,身为童养媳的明小丫是没有权利支配自己的劳动成果。
游老婆子每天早上都会来织布机前检查她昨晚的织布情况,只要数量少了,游老婆子一顿猛抽,就像暴烈的骤雨一般,砸到明小丫的身上和脸上。
她们母女四个人,身上穿的衣服,补丁从来没有少于十块。有些补丁,还是破了再补,补了又破,层层叠叠许多层。
衣布兰的植物纤维质地韧劲不太好,织成的布料,轻薄透气,但不耐磨损,很容易破损裂掉。
每当她们的衣服破了,明小丫只能找游老婆子要些碎布和针线,缝缝补补应付过来。
每当这个时候,游老婆子都板着脸,骂骂咧咧,不甘不愿地将东西给明小丫。
谁会想到,明小丫在游家生活了那么久,竟然连拥有一根属于自己的缝衣针的权利都没有。
在明霞看来,游老婆子这番做派,完全是从各个方面,对明小丫进行控制,让其完全依赖她生活,受她摆布,成为一个听话的傀儡。
其实,明霞回忆游老婆子的种种行为,还觉得十分奇怪。以这位老太婆的强烈控制欲,对待明小丫犹如奴隶的态度,怎么可能会让明小丫带着三个女儿,脱离自己的掌控。
明小丫在游家织布种菜,蔬菜和土布,都被游老婆子卖给乡里的供销社。同时又承担了大量的日常劳作,让游老婆子可以舒舒坦坦地坐在屋子里,开心时数一数养老本,不高兴时还有人发泄。
思来想去,明霞觉得,她被赶出去,大约与那位据说家族很会生男丁的寡妇,有点关系。
明霞不是明小丫,已经被游老婆子虐出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临死前还妄想游老婆子会让她和女儿重新回到游家,她心里只觉得无比庆幸,不用与那位老虔婆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同时,明霞心里也无比的警惕,她始终觉得,游老婆子并不会这么轻松放过明小丫。她必须做好更多的准备,迎接未来游老婆子有可能会使出的幺蛾子。
走过了游家门口这段路,明霞明显感觉到大花和二花紧绷的身体放松了许多。
等她们来到村大队的集体仓库前,就看到明发云手背在身后,正与一位体型高壮,面色黝黑中又带着赤红的中年人在说话。
他身上穿着一件铁屋村罕见的绿色棉布军装,整个人看起来特别精神。
衣布兰织成的布料耐磨程度差,容易撕裂,所以用土布制作的衣服,都会比棉布衣服的尺寸大上两个号。
再加上草根和浆果染成得灰扑扑的暗色,穿着这样的衣服,就算再青春充满活力的人,都会黯淡几分。
中年人的身份,明霞也是知道。
他是铁屋村的村长游信亮,他也是整个生产大队的大队长,管理着整个铁屋村的方方面面,依靠游氏宗族的力量,在铁屋村的话语权极大。
他看起来年龄比明发云小多了,实际上,身为游香美的爹,他的年龄与明发云相比,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大。
明霞带着三个丫头,往他们那边走去。
看到明霞走过来,明发云和游信亮停止说话,不等她开口,游信亮宛若洪钟的说话声,传到隔着这段路,清晰传过来。
“大花她娘,发云叔昨天把你的申请跟我说过了,我们村委讨论了一下,可以借你一批干粮,帮你和三个丫头撑到夏收的时候。”
明霞连忙道谢。
游信亮摆了摆手,又继续说道:“虽然说借你干粮,但你也知道这两年年景不好,你想要其他的,是肯定没有,只有去年晒的地瓜米。”
明小丫知道这个年代细粮何其宝贵,对于能从大队里借到地瓜米,已经是十分感激。
她听完游信亮所说,马上谢道:“村长,二伯,大队能支援我们应急活命的粮食,已经是大恩情了,我明,明小丫不会忘记。”
游信亮奇怪地看了一眼游家这位被赶出门的童养媳,觉得她说话比往日木讷的样子,活络多了。
以前在游家的时候,这个童养媳胆子很小,从来不敢和游家以外的人多说一句话。
想到女儿游香美昨天上工时跟他说,大花她娘被赶出游家以后,说话办事比以往好多了,不知是不是遭逢大变,人也能立得住了。
游信亮沉吟片刻,想了想说道:“周猎户的老屋,年久失修,早就破得不成样子,再过一个月雨水就多起来,我让游姐抽空帮你收拾一下。”
明霞现在衣食住行,没一个能顺心,此时听到村长这样说,自然极为感谢。
游信亮交代完事情,也没多说,将接下来借粮手续交给明发云,自己转身离开。
有了游信亮发话,明发云让明霞跟她一起去集体仓库的保管室。
仓库保管室是集体仓库旁边一个小房间,是明发云的办公室,里面放着铁屋村的各类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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