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卷子宫中的四个皇子都答了,所以眼下君王顾鸿还尚未找出顾攸这个倒霉的同谋。
“成,你不说是吧?”顾鸿被顾攸的嚎啕大哭气得无可不可:“崔尚,取藤条来,抽到他说为止。”
“父皇!父皇别啊!父皇我怕疼你别打我!”崔太监转身取了藤条,刚站在顾攸身后,顾攸便吼得犹如狼嚎一般,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躲闪,一连三四下连顾攸的衣服角都没抽到一点,顾攸喊的犹如被抽到命门上似的撕心裂肺的。
另外两个不曾牵涉其中的皇子也只能高高挂起的看着,拦也不知从何拦起。
“父皇。”顾修实在被顾攸叫得耳朵发痛,毅然挺身上前,撩袍跪了下来:“是儿臣帮六皇兄做的。”
“七弟,你别胡说,别胡说。”顾攸肿着一双烂桃似的眼睛膝行爬到顾修身边。
顾鸿抬抬手,示意老太监崔尚停手。
君王顾鸿的怒气,其实并不全然来自于顾攸找人代答试卷这件事。
原本便知道他这个向来不大争气的六皇子定然不会独自完成这份科考试卷,寻个代笔是一定的。
他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位自幼平庸娇纵的皇儿,竟然连抄都能抄成这个德性。今日散朝,他还特地拿了这些卷子与十来个臣工一齐翻看,众目睽睽之下翻到了顾攸那份驴唇不对马嘴的卷子,那叫一个丢人现眼。
他更没想到的是,顾修这个一向独来独往的小狼崽子,竟然会私下里帮着他这个隔母的兄长做这些。一时间倒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了。
他欣喜于顾修这个孩子对身处的宫廷多少有了些情分。但也着实为了今日在那十几位王公大臣面前颜面尽失而恼怒。
顾鸿揉了揉微微酸胀的额角,无比平静的开口:“你们两个现在倒是一个鼻孔出气了?既然如此,那就每人二十藤条,都给朕长长记性。”
“父皇,是我不好,我应该抄仔细些,求求你别罚我七弟。”顾攸弱弱的开口,可怜巴巴的跪在顾鸿面前。
“不罚他?那就罚你,崔尚将这四十记藤条都记在六皇子一人身上。”
顾攸闻言,瞬间泪如涌泉:“唔,父皇,儿臣会被打死的,父皇求你了,饶了儿臣这一次吧!”
顾鸿抬着头,丝毫没有要松口的意思,任由老太监崔尚招呼人手将顾攸按住,藤条凌空一抽,顾攸几乎快哭得背过气去。
一旁立着的两位皇子终于按捺不住,借着兄弟情义的由头煞有介事的为痛哭的顾攸求情。
“今日谁求情,谁便替他受罚,你们若是也想挨打,那便只管劝。”顾鸿冷声呵斥,另一边又提高声调:“愣着做什么?接着打。”
“父皇。”跪在一旁的顾修再度开口:“今日之事,儿臣亦有过失,愿担一切责罚。”
“停。”顾鸿拦停了崔尚,目光落在顾修身上,身为人父的他心里忽然萌生了一个教子良方。:“既然如此,那朕就成全你。崔尚,换个两指的藤条来。”
转而又对趴在地上抽泣得几乎不能言语的顾攸说道:“你看好了,今日你七弟受罚皆是因你不争气,若是你还明白自己是个什么身份,那便从今日开始好生用功,否则你连你弟弟都对不起。”
顾修将身子跪得笔挺,纹丝不动。老太监崔尚也当真换了一根比方才粗一倍的藤条,立在顾修身后,低声道:“七殿下,老奴得罪了。”
两指粗的藤条霹雳带风落在顾修身上,看着憨粗骇人的藤条,其实落在身上力道跟掸土差不多。顾修很纳闷,顾攸这小子方才究竟是为得什么能哭到嗓子都撕了。
“父皇,父皇儿臣知道错了,求求您,别打七弟了。”顾攸被人按在一旁,被迫看着顾修挨打,不知为什么,那些分明没有沾到自己身上的藤条,倒比打在自己身上还痛上千百倍。
顾修闭着眼睛,耳边全是顾攸不能自已的哭泣声。哭得人耳根子都僵了,炸得人脑浆子都快凝了。若是早知道这货不挨打也哭,顾修才不会替他遭这份罪。
日落西山之时,顾修与顾攸终于得了赦免,从崇宁宫里走了出来。
“七弟,七弟你这会儿怎么样?要不要找个太医看看?”
“不用。”
“七弟我错了,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哪里抄错了。”顾攸还如往常一般去揽顾修的肩膀,一把正好结结实实的按在顾修受责较重的肩膀上。
“嘶....”顾修眉头一皱,吓得顾攸连忙将两只手都抬了起来。
“七弟,我求求你理理我成不成啊?我当真不是故意的。不然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就是别这样不跟我说话啊。”顾攸举着两只进退两难的手,两条腿紧赶慢赶的跟在顾修身边。
顾修阴着一张脸往前走,满脑子想的都是回去如何将他背上那几道印子藏严实了,一不能教韩墨初知道,二不能教长姐知道。
顾攸像个苍蝇似的一路跟着他走到归云宫门外,顾修终于叹口气回过头去:“听着,你要是哭得我师父知道了,我从今往后便再也不与你说话了,现在你回你自己的宫中去,只当前朝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顾攸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转身跟着随行的小太监离开了。
顾修则立在门前整了整衣袍,若无其事的走进了与韩墨初共居的东厢之内。
此时,屋中已经暖上了碳盆,热得犹如暮春入夏。榻上也铺上了松软的棉垫,桌上还摆着瓶瓶罐罐的伤药与净水。
韩墨初便坐在榻边的小椅子上等着他,见他回来,温声笑道:“殿下,过来让臣看看吧。”
顾修先是一愣,紧接着沉默的将脸侧向一旁,双目莫名其妙的模糊了一片。
在进门的前一刻,他还想着怎么将身上的伤痕藏起来,怎么将方才君王召见的事敷衍过去。
在崇宁宫时,他并不觉得那些藤条有多痛,更不觉得有多委屈。
但是当真不知为什么,听到韩墨初唤他过去的时候,他便仿佛累极了一般,全身上下都泄了力气,背上丝丝的阵痛也开始叫嚣,比哪一次的伤都疼的厉害。
顾修抿紧双唇,尽可能的将自己的情绪压抑下来。
干脆利落的解了外袍,一应褪下中衣与里衣,伏在舒适柔软的床榻上,露出劲瘦结实的背脊。
顾修背上的伤比他自己想象的要严重些,虽说没有皮肉破损,可有几处已经隆起成了青紫色的瘢痕。
顾修将脸埋得很低,尽可能的将一切可能被韩墨初看出情绪波动的声响都堵在喉咙里。
“殿下是不是很好奇,臣是怎么知道的?”韩墨初将调和了温酒的伤药,用银制的小压板一点一点的涂抹在顾修肩膀上那条青肿的伤痕上,语气温柔的说道:“臣只告诉殿下,臣什么都知道,所以殿下今后什么事都不用藏。”
韩墨初向顾修隐瞒了一件事,那便是这些伤药是君王顾鸿一早派人送过来的。还与他说明了崇宁宫中之事的原委。
不过现在,韩墨初的这句谎言,比事实真相要管用得多。
军武世家长大的少年皆以流泪为耻,横竖咬碎了牙齿也不能多吭一声,这是顾修素来遵循的准则。
不知为何,韩墨初的动作很轻,顾修几乎感受不到多少痛楚,可是他眼眶里那些温热的液体还是止不住的向外翻涌。无论怎么用力压制,哪怕隐忍到全身颤抖。那些顾修最最嗤之以鼻,称之为泪水的液体还是接连不断的涌流,直到将枕头都湿了一片。
“殿下,别忍着了,这里不是只有臣一个人么?”韩墨初笑着揉了揉顾修的后脑。
少年所有的心防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他忍了太久太久了,就像一把紧绷琴弦的古琴,因为绷得太久,被最后的一指轻弹直接便扯断了。
这些年他当真很累,毕竟谁也不是生来的铜墙铁壁,谁也不是生来能便懂得如何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活着。
他所有的一切,皆是后天苦练所得。从他出生那一刻起,他的肩头上便压着两股沉甸甸的宿命,一个是父亲给的,一个是母亲给的。
为了藏起软肋与禁脔,他自幼便不能大笑更不能大哭,无论面对什么都要面不改色。哪怕是生死,哪怕是仇恨,哪怕是切肤之痛。他都要尽可能的压制,压制到无人看穿为止。
而韩墨初,一眼便能将他看得透透的,无论他高兴还是悲伤,期待还是失望,痛还是不痛。无论他如何隐忍,韩墨初只要看他一眼,便能明白的一清二楚。
顾修再也压抑不住,猛然间从榻上撑起身子,一把搂住了韩墨初的脖子,脑袋便垂在韩墨初怀里,抑制不住的抽泣着。
韩墨初也不说话,只是小心的环住了顾修并未受伤的背脊之下,一下一下轻轻的摩挲着。
“我...我要去骑马。”顾修努力的吸了吸鼻子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好,臣带殿下去骑马。”韩墨初拍着顾修的脊背,仿佛哄着一个受了委屈的婴儿:“明日便去如何?”
“昨日那本左传我还没看完呢。”顾修的抽泣渐渐平息,低垂着头,靠在韩墨初怀里。
“好,殿下闭上眼睛,臣背给你听就是了。”韩墨初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将顾修整个身体都揽在怀里,一字一句的与顾修背起了《左氏春秋》。
顾修闭着眼睛,嗅着韩墨初怀中的那一股几乎不可察觉的纸墨的香气,大脑一片空白。韩墨初背书的声音很轻,像是天外来的,听着那声音顾修的神思也开始由离,整个人似睡非睡,半梦半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修猛然间清醒过来,一跃便从韩墨初怀里蹦了下来,退到离韩墨初老远的地方,一手扶着胸口长长的舒了口气。
“殿下,怎么了?不再睡会儿了?”韩墨初端着一双被顾修压麻的双手笑眯眯道。
“不睡了。”顾修背着身子,动作迅速的将脱在一旁的中衣套回了身上,双手搓了搓湿热的脸颊,重新换上了那副刚毅冷漠,刀枪不入的样子:“师父,时辰到了着人传膳吧。”
韩墨初多少有些无奈的揉了揉自己的肩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泪湿的痕迹,总觉得自己便是这只狼崽子拆掉的桥,杀掉的驴,吃饱后骂哭的厨子,念完经打跑的和尚,翻脸就不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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