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鸷好像更加生气了,他低头看向地面上的碎石,语气骤然变冷:“不用觉得自己欠我,你我之间两不相欠。”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该为任何人轻易舍弃。”
殷篱看着他烧得有些发红的脸,其实在这种情况下,见不到明日的太阳出来也说不定,李鸷腿摔断了,还有皮肉伤,高烧不退,在任何时候都很危险,更别说风餐露宿,外面大雨交加。
殷篱不是想舍弃自己也不是想舍弃他,她就是想拼尽全力争取一些生的希望。
可是李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感到开心,就好像她在跌落山崖的那一刻,李鸷将她紧紧抱住了,那时和现在,让殷篱觉得李鸷不仅仅是在索取。
他也可以给她想要的。
“我的命是自己的,但是我们两个现在栓在一起,所以生死共济,我生你生,我死你也死,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吧?”殷篱笑着看他。
李鸷心中一动,转头迎上她的视线。
眼前昏沉一片,只有她的模样是完好的,山洞中静悄悄,风吹雨打的声音都被阻隔在外面,呼啸灌入的风声萧瑟,惊起一阵战栗,就好像此时此刻,只有彼此的温度最能捂暖彼此的心。
心里像是空了一块,连思绪都骤然断裂,李鸷未加思索地凑过去,轻轻吻住她的唇。
殷篱搭在膝头上的手微微攥紧,但这次没有躲开,她以为自己要逃离他,在几天之前还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才能脱离他的掌控,但她此刻却情不自禁地沦陷在这片刻的温柔里。
孤夜暮秋冷,她渡他往生。
如果他们只剩下这一刻的生命,那便抛开尘世间扰乱人心的杂念,只求这一刻的放纵和欢愉。
殷篱总觉得忘了什么。
她是不是忘了问他,那个随意撒谎也能应付过去的问题?
如果她计较个清楚,也许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李鸷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神志清晰,有时昏睡不醒,殷篱抱着他,将自己身上的温度渡给他,一夜过去,雨才终于停了。
蔓延开来的是清新的空气,湿冷中混杂着泥土和树木的香味,太阳高照,殷篱一层一层晒干了衣服,终于生起火,又把李鸷的衣服烘干了。
已经是第三天,两人除了喝点甘泉,还有那天两条鱼以及一些浆果下肚,就再也没吃过别的东西,殷篱知道果子充饥根本不够,便趁着李鸷睡着,又出了山洞去寻觅吃的。
因为李鸷情况不好,殷篱不敢走得太远,这次插鱼以失败告终,殷篱又不知清潭深浅,不敢贸然下水,水里的鱼抓不到,她又把目光转向了大树。
清晨就听到鸟叫声,树上都是有鸟窝的,鸟窝里也有鸟蛋。
自从被带到魏家之后,殷氏一直拿殷篱当魏家大小姐养着,上山下河的事再没做过,她被规训成了一个体体面面的大小姐,可在这种时候她才发现,大小姐的头衔有多么无用,人可以享清闲,但不能离了清闲便要等死。
她将裙子系在腰间,好在为了给李鸷包扎伤口,已经短了一截,没那么碍事了。
殷篱拍了拍手,抱着大树向上爬,一开始并不顺利,殷篱摔下来几次,摔得多了就唤回了小时候的记忆。
阿刁爬树像猴儿一样,动作迅速又敏捷,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和大人能比得过她,殷篱偷偷摸过阿刁的臂膀,硬邦邦的,即便她很瘦很瘦,却没有一块肉是白长的。
殷篱不像阿刁那样会爬树,但也能爬上去,费尽千辛万苦,殷篱终于坐到树杈上,张眼望去,鸟窝里刚好有几个鸟蛋。
往下爬才是真的考验,殷篱捧着小鸟窝,用树枝固定在脖子上,小心翼翼地往下爬,终于平安落到地面上,殷篱也松了一口气。
山间野味种类繁多,但殷篱没有工具,也比不过野兔野鸡的脚力,很难猎到食物,阿刁跑得就很快,据她所说,她的脚力都是逃跑练出来的,久而久之就跑得快了,而殷篱和阿蛮都是被保护的那个,加上殷篱身体一直不好,就更没有锻炼脚力的机会。
殷篱暗暗下定决心,要是能活着出去,一定要让金槛锻炼好身体。
她顺着水路,从芦苇丛中找到了一些野鸭蛋,殷篱觉得这附近应该是有人家的,方才在树林也看到一些树木被绳索勒过的痕迹,也许曾经有猎人到过这里。
殷篱因为这个猜测而有了一丝希望,她快速原路返回,回去的时候李鸷还没醒。
殷篱把野鸭蛋和鸟蛋埋进土里,在上面架起火堆,数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把蛋挖出来,她把李鸷叫醒,让他吃东西,李鸷的情况反反复复,但今天睡得格外昏沉,连话都很少说,吃了东西才好一些。
等他精神好些,殷篱道:“我们等了几天,没见有人过来,不能继续等下去了。”
李鸷抬头,有气无力地看着她:“你想要怎么办?”
“我们得出去。”
李鸷眼眸洞深:“你自己一个人出去?”
殷篱坚定道:“不,我们两个人一起。”
李鸷一时有些发怔,他没想到殷篱会这么笃定地说出这句话,他皱了皱眉,想要打破她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有腿伤,不能动,当务之急是等世子找到我们,我们不应该贸然行动。”
“但你的伤不能拖了!”殷篱忽然提高了声音,李鸷猝不及防,竟被她的气势镇住,没有说话。
殷篱起身,对他道:“你放心,这事交给我,我一定带你出去。”
她说完,转身走了出去,李鸷看着她的背影,此时才发觉她的不一样。
她跟所有他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
殷篱很有力量,活着的力量,向上的力量。
在她最艰难最难堪,最无地自容的时候,心里也依然有个声音在喊,她想活着。
为什么?
殷篱出了洞口并没有迟疑,径直走向林子里,其实这几天在林子里兜兜转转,她就一直在思考怎么能带李鸷一起离开。
她折断粗细合适的树枝,以干草结成绳,将树枝缠在一起固定住,她力气没那么大,有的腕粗的枝干折不断,她用石头砸,抵着大树用力,弄得手臂上都是划伤,连衣服也撕破了,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用了一天一夜,殷篱终于做成一个筏子,只是不是在水上用,而是在陆地上用,殷篱只要李鸷能躺在上面,她拖着他就够了。
做完最后一步,殷篱兴冲冲地跑回去,李鸷一直在等她,见她脸上笑意盈盈的,便问:“成功了吗?”
殷篱兴奋地点点头,她跑到他身前,将果子火折子等物什都收起来,用李鸷铺在地上的外袍包裹住,然后斜挎在背上,要去扶他:“能站起来吗?”
李鸷看她将一切都安排得刚好,默默收回视线,殷篱一手环抱起他的背,一手扶着他胳膊,跟着他一起使力,第一次没站起来,殷篱顺了一口气,对他道:“再来!”
那掷地有声的力量穿透石壁,李鸷觉得自己身上也被力量填满,深吸一口气,他听着她的声音,左腿用力蹬地,终于站了起来。
虽然站了起来,但是疼痛是不会减少的。
李鸷脖颈上青筋爆出,绷紧了身子,维持着站立的姿势,殷篱始终没放开他,她让他轻轻地,不要着急,也不要放弃。
“阿篱。”李鸷忽然张口,声音同样回响在整个山洞里。
殷篱不知他要说什么,下意识转过头,抬眸看着他,他也看着殷篱。
他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殷篱身子一僵,脸上的神情有些不知所措,李鸷的道白让人猝不及防,殷篱也不知他这句话算不算是道白。
但应该是一句承诺。
殷篱没移开视线,看了他良久,才问:“那你喜欢我吗?”
李鸷像是看痴了。
明明两个人都是蓬头垢面,他却觉得她是他此世间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而这女子合该只对他一人笑。
李鸷答:“喜欢。”
“那你从今以后只喜欢我一个吗?”
李鸷答:“只喜欢你一个。”
“那你永远都不会后悔今日说的话吗?”
李鸷答:“不后悔。”
殷篱收回眼,满意地笑了笑,好像心中终于有块石头落地了。
她扶着他,一步步朝洞外走,几丈不到的距离,两个人磨蹭了很久,终于出了洞口,李鸷看到外面躺在地上的木筏,有些不敢置信。
“这是你做的?”他扭头看向殷篱。
殷篱点点头,然后迫不及待地催促他:“你快躺上来看看。”
李鸷行动不便,几乎是殷篱想让他怎么他就只能怎么,被放到筏子上,殷篱将他的双腿也抬上去,然后她动作迅速的跑到前面,将藤蔓和草绳做成的绳结套在脖子上,双手握住绳结一用力,筏子跟着她的力气向前走。
殷篱力气不大,才走了没有几步,脸已经涨得通红了,李鸷看他这副样子,沉声道:“我们回去。”
殷篱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脸上笑意浮现,对他道:“没关系,我还有力气,你仔细看着。”
说完,她转过身,然后卯足了力气,一鼓作气,将他拖出很远。
殷篱心里也很高兴,原来很多她以为自己不会做的事情,其实都能做到,绳结压在胸前,双手握着绳子,才走了一会儿,锁骨和虎口就被磨出了血痕,她垫上衣服,从裙摆上又撕下一块布套在手上,继续向前坚持。
殷篱也不知走了多久,从日头高照到日落西山,筏子上的人没了声音,下午的时候他便烧得神志不清,现在还在昏睡。
松开绳子的那一刻,殷篱感觉到双手到手臂传来钻心的疼,四肢百骸也像针扎一样,但她不敢松懈。
在一处空地点了火,殷篱拖动木筏,让李鸷离火挨得更近些,外面不比山洞,没有山洞帮着遮风挡雨,空气中的冷又加深几分。
殷篱给他喂了一些果子,然后搂着他一起躺在筏子上。
借着月色和火光,她看到李鸷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他眉骨很高,眉眼间深陷进一块,不笑时是满脸的冷戾,稍微抬高一点下巴,就像个目中无人的恶人。
手指从他额顶一直划到嘴边,殷篱一点一点描绘他的轮廓,然后抱紧他,躺在他肩膀旁,轻声呢喃:“六哥,你可不能死,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要报答我。”
“你想要什么?”
低沉的声音钻进耳朵,殷篱抬头一看,李鸷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醒了,被作弄的次数多了,殷篱好像已经习惯,她靠得更紧了,看着满天的星星,说:“我想要一辈子都这样。”
李鸷闷笑出声,反问她:“你一辈子这么辛苦,我一辈子这么废物?”
殷篱竟然听出他的玩笑话,轻轻地打了一下他胸口:“谁说要这样了?”
“那你想要哪样?”
“可以一辈子这样拥抱你,跟你一起看星星,只有我们两个人。”
长久的沉默,沉默到殷篱以为李鸷又睡着了,转头看向他时,他才沉着嗓音说道:“这很容易。”
很容易吗?
殷篱皱了皱眉。
她心里也认为很容易,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容易的答案,他却等了那么久才对她说出来。
二人互相汲取温暖睡了一夜,第二日太阳高升时才醒,李鸷还是那副病怏怏的模样,殷篱有预感,若是她再找不到人给他看病,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这日她加快了脚程,休息了一夜,身上的疲惫没有得到丝毫缓解,反而变本加厉,殷篱握住绳结的时候,都感觉好像握住了月季带刺的茎,疼得她身上冒冷汗。
不敢耽搁,殷篱一直向前走,果然如她所料,李鸷的情形一日不如一日,昨天还有清醒的时候,今天一天都是浑浑噩噩的,殷篱只好一边赶路一边跟他说话。
他偶尔会应和她一声,告诉她他在听,但是更多的回应就没有了,殷篱担忧不已,到了太阳下山也不敢停下。
渐渐地,周遭变得一片漆黑,到了夜里,林间一些鸟兽才会伺机而动,树叶和草丛突然发出响动都会把殷篱吓一跳,殷篱警惕着四周,一步比一步踩得更深,想要快点离开这片树林。
嗷——
突然,她听到一声狼嚎。
好像就在耳边,不停回荡在树林之上。
殷篱顿时停下脚步,一动都不敢动。
前方,两只眼冒绿光的野狼正看着这边,幽幽的瞳孔像是鬼火一样不停跃动,殷篱感觉心跳都停止了,双手抓紧绳结。
那两头恶狼也在打量殷篱,似乎在判断他们相较谁会占上风,没有直接行动。
殷篱一点一点向后靠,不管怎样,她应该先找个武器防身。
可就在她撤下两步之时,其中一头恶狼猛扑了过来,殷篱用胳膊一挡,以为自己命不久矣,谁知道空中突然出现一颗飞石,正好打在了恶狼的眼睛上。
殷篱转头,就看到李鸷半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坐起身,落手还是丢石子的动作,心中不由得大喜过望。
恶狼“嗷呜”一声,摔倒在地,另一头狼看到同伴受伤,也飞扑过来,李鸷没办法闪躲,殷篱情急之下徒手去推,手一碰到恶狼的身子,他极其灵活的转头就要咬,殷篱快速抽回手,才没让恶狼得逞,好在恶狼也没有咬伤李鸷。
殷篱趴在李鸷腿上,抬眸撞进他深邃的眼眶,两人与狼搏斗,生死难料,她似乎有预感,觉得今日或许要命丧于此了。
听到背后两只狼传来咆哮的声音,殷篱心头一紧,向前一扑,想要为李鸷挡住恶狼的攻击。
那几乎是下意识的,没有经过思考,也没有计较过得失,李鸷瞳孔微缩,看到殷篱将他紧紧护在怀里,口中情不自禁地喊出“阿篱”。
破风声穿透空气,飞扑的恶狼被一箭钉到树上。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殷篱转头一看,就看到黑暗中有一道人影,还来不及看清楚,第二道羽箭也射过来,正好刺入另一只狼的肚子上,她正舔着被钉在树上那只狼的脸,谁知道下一刻也丢了性命。
殷篱听到脚步声走近,不由得更加警惕,下意识将李鸷护在身后,而那个人影也小心翼翼的,月亮从云层中逃出来,明亮的月光洒在树林中,殷篱这才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一个络腮胡子长相粗犷的中年男人,他穿着普通的粗布麻衣,背上背着个箭篓,手里拿着弓箭,明显是猎户的装扮。
他看到两人,也是惊得大眼瞪圆:“这里怎地还有人哩!”
殷篱从震惊到冷静再到惊喜,她跳下筏子走过去,对猎户道:“大哥,你能不能帮帮我们?我和相公不小心掉落山崖,他腿摔坏了,不能行走,我们已经好几天没填饱肚子了,求你行行好,带我相公去看看大夫!大恩不言谢,我们一定会报答你的!”
殷篱的形容实在很狼狈,那个猎户是个腼腆的壮汉,眼睛都不知该往哪搁,只好去看李鸷,对他点头:“报答就不用说了,我爹正好略懂雌黄之术,我带你们回去!”
李鸷看着猎户,面无表情,只道了一声“多谢”。
有猎户帮忙,拖着李鸷的活便轻松许多,猎户看到殷篱手上都是伤口,自告奋勇不用她插手,没多久的路程,三人就出了树林。
外面是一个很大的村寨,在山坳坳里,山顶笼罩着白蒙蒙的云雾,殷篱看到飘渺升起的炊烟,这才有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殷篱好像就撑着这一口气,笑容僵在脸上,她眼前一黑,闭眼向前栽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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