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黛脱力地贴着门慢慢蹲下,胳膊环着膝盖,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抱着自己。

她低着头,脑袋埋进了臂弯,白皙如雪的细颈露出来,似一支不堪雨打风吹的梨花细枝。

不知过了多久,放置在客厅的手机响起。

舞团的微信群里,发来一则正式通知。关于下周一到来的舞剧《春思》选角最终考核。

秦黛定了定神。

失恋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拿下《春思》女主A角。

睡觉前去楼下健身房运动了两个小时,出了不少汗,这一觉她睡得很好。

第二日早起便去了舞团,一整天都泡在排练厅练舞。如此度过了一整个周末,《春思》的选角最终考核如期而至。

从两年前开始,团里就在筹备大型原创舞剧《春思》,编排创作更是动用了团里所有厉害人物,选角前所未有的竞争激烈。

现如今的大多数舞剧团对舞者的身体条件要求越来越严格,女舞者身高线都在170厘米以上。要“三长一小”,要下身比上身长12厘米以上,要肘关节不能太突出,舞者的核心力量、软度、开度、控制力力、爆发力等等,一条条一桩桩数下来,饶是万里挑一进了专业舞蹈院校的,再过这一层筛,达到要求者少之又少。

秦黛二十岁从舞蹈学院毕业,之后便通过层层筛选如愿进入了这所国内顶尖的舞团。她只用了一年半,便一步步从群舞跳到了首席的位置。

很少有人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就跳到首席的位置。

秦黛是《春思》热门候选人之一,首次开始选角时,团里的大领导周从芳在看完秦黛表演后,就格外看好她。

因为周从芳的肯定,团内大家几乎都认为秦黛是这次《春思》当仁不让的女主A角。

更衣室一角。

秦黛捏着自己的软底鞋,准备考核前,父亲秦海国打来电话,让下个周末带魏清济一块儿回一趟津南市。

她这两日沉浸地练习,这会儿乍听见魏清济这个名字,还是会受到波动。

再怎么说,这个人都和她交往了一年半,被劈腿被欺骗的滋味,短短几日怎么可能消化掉。

秦黛没有应承,只想匆匆略过这个话题,暂时没告诉秦海国她和魏清济已经分手的事。

考核在即,挂掉电话她就去活动身体做准备了。

三天后,秦黛还在练功房进行日常跳转翻练习,周从芳的一声招呼,把她叫去了办公室。

敲开那扇门前,有人从里面出来。

楚予诺,比秦黛早两年进团,也是这次《春思》女主角候选之一。

她看了秦黛一眼,意味深长地一笑,扬长而去。

秦黛脚步微顿,闪过一丝不太好的预感,不由心头惴惴。

实木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位颇有威严感的中年女性。

周从芳淡声:“坐吧。”

秦黛在一旁落座,便听周从芳公事公办地开口:“《春思》A角给楚予诺,你担任B角。这是团里综合考核之下的结果。”

秦黛愕然抬眸,坦白讲,她没有猜到这个结果。

“B角?”

那就是替补。

浑身的肌肉仿佛僵住,秦黛尽力镇定地问:“为什么?”

“说实话,关于A角的人选,团里几位老师确实在你和楚予诺之间有争议。最终投票结果,你四她五。”

放在膝上的手指根根收紧,秦黛试图接受这个结果。

周从芳摘了眼镜,瞧了眼小姑娘的神色,缓缓道:“舞剧和你们在学校里那些比赛汇报演出不一样,不只有舞蹈,它还是一个故事。你的基本功扎实,论技巧团里也没几个能比得上的。”

“你知道你最大的短板在哪儿吗?”

周从芳:“是情绪表达。这一年来,我没有看到你在这一点上的进步。很抱歉的是,秦黛,《春思》最高潮的两个情节,都在男女主的情感推拉上,它不是一部给观众展示你有多厉害的舞蹈技巧的演出。”

“你的强项毫无用武之地,短板却暴露无遗。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秦黛不知道说什么。

事实上,她整个人都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

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坐着,她张了张嘴巴,却只感觉到自己微弱的呼吸。

周从芳瞧见她这副状态,叹气道:“进团这几年,你一直绷着一股劲儿,我很喜欢你这股劲儿。但你情绪太收着了,我知道你性格如此,可站上舞台也总收敛着那怎么行?”

秦黛抬了抬眸,她的眼尾天生上扬,生得明媚而妍丽,可那双眼睛却似乎总是冷冷淡淡,于是明媚也似乎失了一分颜色,成了寒夜一弯冷月,高山丛林里一捧永不融化的落雪。

“我想看看其他人的考核视频,可以吗?”秦黛离开前说。

周从芳说:“当然可以,我让人发你。”

秦黛道谢,转身离开前,周从芳又喊了她一声。

最后给了秦黛两周假期,让她暂时放下工作,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也不能老是这么井然有序地活着,适当放纵或许也不是坏事。

甚至还问了句,是不是没有谈过恋爱?不然男女双人舞时那些眼神和情绪的交汇表达,怎么总是达不到最佳效果。

秦黛哑然。

她看起来那么不像有过一个男朋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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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黛回了趟津南市。

其实即便周从芳不给假期,原定的计划中,这几天秦黛也是要回津南的。

明天是她妈苏玉容女士的忌日。

九年前的记忆,秦黛已经很模糊了。可是3月7日那场车祸,她一生都无法遗忘。

相比于安北的乍暖还寒,津南的气温宜人许多,风都是柔柔的调子。

秦海国很忙,秦黛出航站楼,自己打了辆车回家。归途是一幕幕熟悉的景色,司机车载音响里,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秦黛听得投入,从前苏玉蓉也爱这些,家里至今收藏着名家名曲的碟。

车从机场所在城市北区,一直开到南区。

这儿是津南市出名的别墅区,苏玉容死后一年,秦海国下海经商发迹,而后便变卖了那套一家人住了多年的老房子,在此买了套别墅。

为了这事,一向表现得乖巧听话的秦黛,第一回和秦海国大吵一架,她搬去学校住宿,再回来时,老房子的买卖合同都签好了,她的行李都被打包好送来了这里。

住进这里一个月,某个晚上秦黛起夜,发现她爸一个人坐在院里喝酒,怀里还搂着个苏玉容的照片,絮絮叨叨地和她妈说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秦黛也是看见那副场面,才知道,搬家这事,她爸也没比她好受。

触景生情,或许离开那个生活了多年的地方,也不是坏事。秦黛单方面地原谅了秦海国,父女二人关系总算有所缓和。直到秦黛高三那年,她记得很清楚,她去安北参加完艺考回来,成绩公布,她拿了专业排名第一,当天晚上秦海国为她准备了场庆功宴,一众的亲戚好友,还带来了一个女人。

秦海国要再婚。

这事不管秦黛反对与否,都没用。一个月后,她爸就领着那女人,还有那女人的女儿,进了她家门。

出租车进不了小区,秦黛拎着行李箱,穿过幢幢楼房,走了二十来分钟,才到家门前。没办法,秦海国当时图清净,选了最靠里的位置。

门口停着一辆莓粉色帕拉梅拉,轮胎没打正,嚣张地堵了半道门。

秦黛提着行李箱上门,输了密码,滴滴两声,提示:“密码错误。”

她皱起眉,又重新输入,仍显示错误。

难道是改过密码?正要给秦海国打个电话,大门忽然被人从里拉开。

“是黛黛回来了啊。”来开门的是家里的阿姨。

“刘姨,”秦黛问了声好,又指那门锁,“家里改密码了?”

以前是苏玉容生日。

刘姨目光闪烁一瞬:“之前啊,家里进过贼,秦先生就让人换了锁,密码也改了,估计是太忙,忘跟你说了。”

“嗯……”秦黛应声,何止啊,家里进过贼她爸也没告诉过她。

刘姨帮她把行李箱拎进来,秦黛一路奔波,渴得厉害,先去厨房冰箱拿了瓶水。拧开瓶盖喝着,就听有人蹬蹬蹬踩着楼梯下来。

秦黛半瓶水喝完,秦琳一身鹅黄色小礼裙,脚踩十厘米高跟鞋出现在厨房门口。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秦琳问。

这是她异父异母的姐姐。

秦黛没说话,出去在楼梯口接过刘姨手中行李箱,说了句“我来”,就上了楼。

秦琳在背后气得牙痒痒,从进入这个家,她就恨极了秦黛对她们爱答不理的样子。偏偏她妈还一再让她主动亲近。

秦琳叉着腰,深吸一口气,努力换了张乖巧又可怜的笑脸:“喂,今晚爸爸带我们去参加晚宴,你现在准备,应该还来得及。”

秦黛头也不回:“不去。”

秦琳指尖勾着车钥匙,这答案如她意:“好哦,爸爸要是问,不要怪我没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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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黛洗了个澡,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经到晚上九点半。

她慢吞吞地下楼,刚至一楼,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阵笑声传来。

最先进来的是个女人,很年轻,保养得宜。脖子上挂着个硕大的蓝宝石项链,配套的耳环,腕上一对玉镯。一派富贵相。

这是齐丽宁,她爸二婚的对象。

其后便是秦琳,看那神态,晚宴上必定是众人的焦点。

最后,才是秦黛的爸。秦海国今年四十有九,却完美逃过了中年男性发福脱发定律,一身西装穿得妥帖斯文,领带一丝不苟。成功人士标配。当然,能让这几人发出朗朗笑声的源头,还要数秦海国怀里那个宝贝疙瘩。

秦黛同父异母的弟弟,秦海国老来得的子,秦琢。

多幸福美好的画面啊。

如果不是他们抬头看见了秦黛,那脸上笑意如出一辙的戛然而止的话。

“爸。”秦黛从容地喊了声。

秦海国放下抱着的儿子,滞涩片刻的笑意又回来。

“黛黛回来啦?”秦海国脱下外套给齐丽宁,笑说,“晚饭吃没有,让刘姨给你做点?就你最爱吃的水煮鱼吧?”

秦黛:“不用,我不饿。”

齐丽宁笑吟吟地走过来,格外亲密地拉着秦黛的手,一脸的慈爱:“好久没回家,要不阿姨亲自给你做?水煮鱼是吧,这个可是阿姨拿手菜……”

话说到一半,秦黛就把手抽了回去,面色清冷。

秦海国打圆场:“丽宁,黛黛不饿算了。等她改天,咱们一大家子人一起吃顿饭,你下厨,让黛黛也尝尝你的手艺。”

“哎!好。”齐丽宁柔柔一笑,“那要不就明天中午的午饭?”

秦海国转头看秦黛,征求她意见:“你齐阿姨难得下厨,明天中午就在家吃吧,你没别的事吧黛黛?”

秦黛冷冷的:“有。”

秦海国皱眉:“才刚回来有什么事?”

秦黛:“给我妈扫墓。”

“……”

秦黛说完,立刻转身上了楼,留下一屋子人尴尬不语。尤其秦海国,脸都绿,盯着秦黛的背影,许久不发一言。

齐丽宁也愣了好一会儿,片刻,挽了个笑,依偎在秦海国身边:“是我不好,偏偏选在明天。海国,你也别生气,黛黛说话就那个样子,你又不是不——”

秦海国神情肃容,不等她说完便拨开齐丽宁的手,而后吩咐阿姨给他沏一壶茶送去书房,径自上了楼。

待他走后,齐丽宁和秦琳对视一眼,秦琳凑过去小声在她妈耳边说:“没事儿,妈,等会儿让弟弟给爸爸把茶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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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秦黛一大早出门。

她买了束花,还有一份苏玉容女士从前最爱吃的鲜花饼。那家店是老字号,现做现卖,排队就花了一个多小时。

打车到西山墓园。所幸秦海国后来有钱,她妈的墓迁到这里后常年有人打理,那一丛蔷薇花,今年仍能开出好颜色。

苏玉容女士平生两大爱好,唱戏和养花,所以每每来看她妈,秦黛都会带上一束花,还有她妈爱吃的鲜花饼。这一丛蔷薇,是秦海国当年亲手种下的,秦黛小时候以为这样的爱意天长地久,却不料这花开始长出花苞那年,她爸就再婚了。

每年这个日子,秦黛格外不想看见那家里的人。下午直接去了闺蜜施秋那里。两人从初一进入艺术特长学校便相识,都是学中国舞的。

待到晚上才回去,本以为错过了晚饭的点,进门却闻见一股菜香,餐桌上却只有秦海国一个。

秦黛路过餐厅被她爸叫住:“你阿姨他们都不在,陪爸吃顿饭吧。”

秦黛脚步停住,最终还是在旁边坐下。

她吃过了,便只拿碗盛了点汤,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你还记得那家鲜花饼?”秦海国问了句。

秦黛一顿,明白这是她爸也去了墓园,约莫看见了。

“嗯。”秦黛说,“比以前更难买了。”

秦海国一笑,目光悠长:“是啊。以前你妈很喜欢,经常让我下班后去买。那会儿咱家就一辆摩托车,有一次不小心和人撞了,小腿骨折,你妈从那儿以后就再没让我去买过,还老是自责……”

秦黛记得,后来秦海国腿好了之后,她妈也没再让他骑车去买,但每个月,家里还是会突然出现一大盒,都是她爸偷偷去买回来的。

这些事情,太久远了,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都要怀疑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好了,不说这些了,”秦海国换了个话题,“小魏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秦黛唇角抿了一下,淡声说:“我和他分手了。”

秦海国消化了几分钟,没追根究底询问细节和原因。电话响起来,工作上的。

秦黛听着,原本没注意,却从秦海国与人对话的字句中听到了七中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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