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潇凝睇着她,他天生一双美丽凤眸,如墨如水沉沉冷冷的黑,渺如烟河,浩若夜空,尘世间万千情感纠葛都不能染上半分色泽,掀起半点波漪。
他仿佛天生就该是无情无欲,冷心冷血。
“我说了,孩子大了,你身子太弱,强行落胎会有生命危险。”话说到这,已经没有多少温度。
梁潇面上浮过几分猜疑,冷锐扫过姜姮的脸,“你不想活了?知道辰羡死了,所以想随他而去。”
姜姮倚在紫绶美人靠上,无言以对。
她深感绝望,如果后半生都要被困在这样一个人的身边,那该是一件多么痛苦煎熬的事。
梁潇却愈加笃定自己的猜测,自被衾下摸出她的细腕,捏住,道:“辰羡死了,可还有姜国公和姜墨辞。”
姜姮猛地睁开眼。
他瞧着她的反应,眼底那抹慌乱渐渐淡去,恢复一贯沉定自若的冷漠:“我能救他们,你若想他们活着,就得乖乖听我的话。”
姜姮腾得倾身,反握住他的手,“真的?”
梁潇道:“辰羡已经死了,他们自然就不必死了。”
姜姮听不懂梁潇的话,再追问他也不肯与她多说。她知道,梁潇这个人恶劣偏执,疯癫狠毒,可至今没有失信于她,答应她的事都做到了。
想来,他是不屑于欺骗。
不过半月,淳化帝颁旨,褫夺姜国公世袭爵位,收回麾下所辖十万大军,赐姜照膑刑。
姜府被抄家,所有资财充公,十五岁以上男丁流徙成州,女眷充入乐籍,非大赦不得赎。
而在这道圣旨之前,淳化帝先一步为新晋靖穆王世子梁潇和姜家乡君姜姮赐婚,因而,姜姮并不在要被充入乐籍的名单中。
那时靖穆王病重,梁潇命人用猛药吊着他一口气,不许他死,免得要守孝三年推迟婚期。
婚事准备得很仓促,仿佛在与天争光阴,成婚前的一日,梁潇带着姜姮去见了父亲和兄长。
他们将要披枷带锁流放成州,梁潇求了崔皇后,她在淳化帝面前再三恳求才免去父子二人的黥刑。
姜照受过膑刑,不能再站起,只能坐在藤椅上,姜墨辞侍立在侧,在大理寺的一间不起眼的抱厦与姜姮相见。
姜姮生怕父亲难受,刻意忽略他的腿,尽量不将视线往下落,目中蕴泪,凄凄忍住不哭,只道:“女儿一切都好,父亲兄长勿要担心。”
她以为向来看重宗法纲常的父亲会训斥她,嫌弃她琵琶别抱,损碍门楣清誉,谁知他握住姜姮的手,只是嘱咐她:“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在经历祸从天降家道中落生死浮沉之后,这四个字多么奢侈又令人唏嘘。
姜姮目送官兵将父兄押走,步上前往成州的漫漫长路,父亲坐在囚车中不住朝她挥手,像极了幼时,他送她和兄长入京为质时,依依不舍却又不得不舍地向他们挥别。
他们姜家世代忠良,为国戍边浴血,哪怕深受猜疑骨肉分离亦毫无怨言,最终却落得这个下场。
姜姮立在寒风中久久,忽有人走近,给她披上雪狐裘,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道:“他们会安然无恙地抵达成州,出了金陵无人注目后,官差会解开他们手脚上的镣铐,一路好吃好喝照顾他们。”
姜姮道:“谢谢你。”
“谢什么,又不是白给的。”梁潇低头亲吻她的颊边,含糊暧昧道:“我是要回报的,要你的一生。”
他从来不是君子,也向来不屑于做君子。
姜姮温顺地依偎他,“好。”
两人成婚当日,崔皇后亲自来道贺,隔团扇看向姜姮,华艳端庄的笑意中总似藏着点什么,命人将宫中赐的妆奁抬进厅堂,当着众人的面儿唤她“世子妃”,可一转身,却是唤梁潇“辰景”。
宾客神色微妙,却未敢有言语的。
两人成婚第二日,梁潇命人撤了其父靖穆王的药,给他一个痛快。
靖穆王于当夜薨逝,梁潇袭王爵。
姜姮动了胎气,府中下人都围着她忙碌伺候,靖穆王那边凄凉冷清,只一副敷衍的薄棺,几个超度的僧侣,停椁长殿七日,匆匆下葬,梁潇借口政务繁忙,甚至都没去送葬。
靖穆王死后,姜姮的姑姑就被迁去偏院,终日浑噩疯癫,离不得汤药。
起初,姜姮总是去看她,亲自喂她药,给她张罗内外庶务,就像幼时她对姜姮无微不至的照料。
梁潇虽不至于拘着姜姮不让去,但每回姜姮从偏院回来,他都要阴阳怪气一番,说着说着便要提及辰羡,姜姮实在不愿与他说辰羡,也就减少了去偏院的次数。
孩子在姜姮腹中一日日长大,梁潇的脾气也一日日变得更坏。
那时朝堂大乱方止,最春风得意的是以枢密使王瑾为首的琅琊王氏,但帝王猜疑之心不死,为防他一家独大,开始有意扶持梁潇与之对抗。
梁潇于中书省供职多年,承袭王爵后连升三级,逐渐接近权力中心。
他愈发会钻营,不择手段铲除异己,又似藏着心事,郁结难抒,时常喝得醉醺醺回家,泡进浴池里醒酒,侍女进去伺候,却叫他统统撵出来,厉声喝:“叫王妃过来!”
姜姮腹中的孩子已有五个月,她腰身和四肢都十分纤细,唯有腹部微鼓,稍稍显怀,走在浸润水渍的青砖上,得小心翼翼。
她坐在浴池边的小杌凳上,问:“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梁潇不答,只凝目盯着她的肚子,神色晦暗,阴恻恻道:“这孩子……还真是命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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