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初雪下了三天两夜,停了两天,雪还没化又开始下了,从刚开始细碎的雪逐渐转为鹅毛大雪,才不到十天的时间,天寒地冻,黄河以北进入严冬。

河里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像这种冬天的雪天路最容易结冰,路结冰了之后,马车就没有那么好走了,突然“轰隆”一声响,马车的猛刹住。

不用说,肯定是前头又有马车翻侧了,当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盈珠侧身微微掀开车帘,轻唤:“赵离忧。”

见他回身,她说道,“来吃点东西。”

现在驾车的是赵离忧,半个月时间,穿了东郡进入云州地界,赵离忧的伤势也恢复得差不多,昨天他们就把车夫打发了回去。

她塞给他一个黄色纸包,赵离忧一愣。

“你多吃点,里头还有。”

赵离忧伸手,将那个黄色纸包接了过来,“嗯”了一声。

“进去吧。”

他说着,回头扫视一眼,锐利如刀锋般的冰冷目光,一下子就让那些的窥视的目光缩了回去。

盈珠收回手,将掀起一点的帘子按回去压好,这才扯了扯围得紧紧只露一双眼睛的围巾。

她也是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探头出去的。

外头人很多,还是得防范一二的,

外面官道上满满都是马车、人,除了车马上客商之外,其余的都是流民。

出了东郡,进入云州之后,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当初正在因为云州北的平叛,才导致定远被突袭,柴昌夺回定远后,再次分兵北上,战事仍在持续。

连场大战,导致大批的流民,百姓流连失所,在大冬天拖儿带女,惊慌四散奔走。

盈珠微微打开一点车窗,丝丝寒风立即灌了进来,她小心撩起一线帘子往外看。

入目便是满目白雪皑皑,冷风呼啸,官道上有许多停滞的马车,官道旁许多衣衫单薄的人,这些人里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瘦骨伶仃蓬头垢面,他们或麻木蜷缩,或艰难行走,无一不在寒风冻得唇面乌青,瑟瑟发抖着。

突然,一阵哭嚎声传来,循着声音看去,见是远处一六七岁的小孩,走着走着突然栽倒在地,边上几个家人扑上去一探呼吸,痛哭失声。

哭声悲恸绝望,揪人心肠,只是流民大多没什么反应,大概是这种情况已经见得太多了,大多人都是麻木的。

官道间的客商车马其中也有动了恻隐之心的,可是也没有人出去查看,相反他们所在的护卫更加警惕了,拿着刀不断的巡视左右。

这时,前面的管道已经通了,马车缓缓的开始移动,那边的哭声渐渐的远了,又有新的流民不断地进入视线。

放眼望去,官道两旁有不少衣衫褴褛的流民,甚至有的还没有穿鞋,脚已经冻烂。

盈珠放下车帘,压下心口那股难受劲,松了松手,刚才入眼的一幕太震撼了,她不自禁捏紧手心。

她靠在车厢壁,长长吁了口气,这种情况下她又能帮上什么呢?

想想如果不是有赵离忧,她此时估计也是外面的那群流民中的其中一个,或许比他们更惨。

她知道自己看见的,不过是乱世一角罢了,这世上惨的人很多很多,比自己更惨的人也很多很多,自己做不了什么,只能保证自己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了,流民们仍在风雪艰难跋涉,她只能掩耳盗铃,装作看不见,说实话她没有那么悲天悯人,也没有办法做到去帮助他们,能帮得了一个能帮得了那么多人吗?

她怕给了他们希望,又给他们失望,况且现在的他们都快自身难保了,又能帮助谁呢?

乱世就好像是一个大的自然界弱肉强食的食物链,经过乱世的大熔炉,弱的终将被淘汰,最后留下的只会是更强的人。

就譬如赵离忧。

如果他不是足够强的话,也不能活到现在。

盈珠长长吐出一口气,坐直身体。

虽然知道乱世战乱频频,流民丛生,百姓苦不堪言,但这还是头一次亲眼目睹。

现在这一切真真切切的在眼前发生,震撼了她的心灵。

她是不幸,但比她更不幸的有太多太多,他们甚至没有悲伤的机会。

这现象不仅仅限于云州一地,而其他地方也是。

怎么解决?谁才能解决。

皇帝吗?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上位者尸位素餐,只知吃喝玩乐争权夺利,百姓就只能水深火热。

可惜这大邑朝廷腐朽入骨,是没指望了,只看什么时候才能建立新朝,结束这个乱世。

但是谁又能够保证建立新朝的是一个好皇帝呢?

盈珠轻叹一口气,这一路上她也只敢悄悄给更需要的人一些帮助,从不敢坦露丝毫否则肯定会惹麻烦。

毕竟流民不仅仅只有可怜的人,里头不全是好的,走投无路,穷困最后生了恶意的并不在少数。

若是流民一拥而上,就他们这点小家底,绝对被抢的一点都不剩。

盈珠想的一点不错,越往西,流民越多,路就越难走,赵离忧已嘱咐过数次,让她不许撩帘,下车行走的时候不管去哪里先喊他一声,让他陪同。

就这么谨慎地前进,又行了今天,还是遇见麻烦事。

“前头的车,给老子停下!”

雪已经停了两天了,天空很蓝,久违的阳光映照在皑皑白雪的上,这种天气正式赶路的好时机。

赵离忧快马加鞭,谁知道刚拐过一个急弯,前头就出现一个木栅栏突兀横在官道央。

若是寻常驴车马车,保证一个收势不及撞上去,必定会人仰车翻。

而赵离忧又岂是寻常人,他眼疾手快,冷哼一声长鞭扬起,猛一提,生生将那个至少二三百斤的木栅栏提起,一甩。

“轰”一声巨响,木栅栏重重撞在山石上,断木横飞四散。

赵离忧又反手扬鞭一抽马鞭,矮马速度不减正要疾冲而过,这时,山坡后突兀一声暴喝,数支支箭矢“嗖嗖”射来。

随后,跳出二三十名彪形大汉。

赵离忧扫落正对自己面门的数支利箭后,立即回身一跃,跃上车顶,“叮叮当当”打落对准车厢的剩余飞箭。

这一分神,矮马已经被截住,长嘶一声被逼停了下来。

赵离忧跳下车顶,就立在车辕上,冷冷瞥了这群山匪一眼。

他不吭声,对方却开口了,为首匪徒一声暴喝:“小子,赶紧把车和值钱的东西交出来!若干脆,老子还能饶你一条小命!”

赵离忧刚才的身手他看见了,是厉害,但再厉害也就一个人而已,他们都是刀口舔血惯了的,人多势众,一点不怕。

反倒对这车更感兴趣,劫道惯了的人,一眼就看出里头载人还是载货,这少年护着得这么紧,里头怕多半是个年轻女人,说不定还是个貌美的。

这群土匪立即嘿嘿淫笑一片,心下更迫切。

匪首见赵离忧不动,脸色一沉:“小子,想死是不是?!”

一声厉喝,阴沉幽暗极具威慑,只是眼前这个以布巾蒙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少年却纹丝不动,只是眸光一转,瞥向匪首。

锐如刀锋,只比这冬日冰寒的潭水更冻入骨髓。

匪首把呼吸停滞了片刻,回过神来,却觉得被这么一个小子吓住了很失面子,登时大怒:“该死的臭小子!弟兄们上,把他眼珠子给我挖了!老子要他不得好死!!”

一个“死”字咬牙切齿,眼前众匪面露狰狞,扬刀正要扑上。

而恰在此时,却一阵凛风刮过,方才纵跃之间有些松动的面巾突然被冷风刮开,赵离忧的一张脸露了出来。

斜飞的英挺剑眉,细长蕴藏着锐利的黑眸,削薄轻抿的唇,棱角分明的轮廓,凤目微翘,少年面如冠玉,斜阳给他如玉的脸庞染上一层淡淡光芒,面前的少年竟然俊美如斯!

只是他那双凤目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孑然独立间散发的是冷寒的强势。

众匪都不禁一愣,匪首一瞬甚至生出惋惜,可惜是个男的,心念一转对车内人更加期待,顿时生了一些焦急难耐。

“弟兄们给我……”

匪首高喝才出口就生生的被眼前的一幕给惊的声音哑然而止在喉咙里,只见车辕上的人却突然动了,赵离忧微翘的凤目一动,“锵”一声长刀出鞘,身形一瞬间从车辕上急闪而下。

身影纵身一跃,已掠出几米开外,刀势快如闪电,最前头一排那八九个包括匪首在内的山匪,不知怎么回事,只觉喉间一凉,眼睛还瞪得大大,想要说话却只发出咯咯两声,便轰然倒地。

从赵离忧急闪而下到鲜血喷溅九个山匪倒地身亡,也不过仅仅几秒钟的时间而已!

后面那些匪徒还没来得及回神,便已经失了数半人手,顿时大骇,怕死的已经迅速反应过来,立即转身屁滚尿流的狂奔出去。

不过顷刻之间,战局已定,赵离忧瞥了眼奔出那十来个山匪,没有再去追。

刀一收,他踢开横在官道的尸身,转身回马车。

“没受伤了吧?”

盈珠透过车窗上的一丝缝隙不用撩车帘就可以将刚才的一幕都看在眼里,心下对赵离忧的武力又有了新的认知,虽然如此但还是有些担心,撩开一点点帘子看了眼回到马车的人,赶紧急问。

赵离忧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沾了点血沫子,“没事,不是我的血。”

“那就好,身上的伤口没蹦开吧?”

“没有”

他身上伤口都长结实了,也不怕轻易崩开。

盈珠这才放了心,下车给受惊的矮马喂了一些马料。

然后和赵离忧一起,把挡路的尸体移开。

什么死人啊,尸体啊,早就不怕了,这个把月她可是没少跟死尸打交道,要知道如果死的不是他们,那就该是自己了。

死人没什么可怕的,反而是活人更可怕。

弄好之后,两人重新上车,继续启程。

临行前,赵离忧皱了皱眉,道:“越往西北,越不太平。”

和他们之前的判断有些差别,他说:“前头是抚桦城,我们得走快些,赶在闭城门前到。”

要是晚了的话,就得在城外投宿了。

城外的话流民实在太多了,实在不能保证安全,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倒是不太在意的,露宿野外也没关系,但现在有盈珠,他得慎重一些。

盈珠十分赞同赵离忧的话:“你说的对,你尽量加速,我这没问题。”

安全为上,她不怕颠簸的。

说完,赵离忧赶车立即继续上路。

一路急赶,终于赶在傍晚时分就抵达抚桦城。

只是盈珠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却得知由于聚集在城外的流民太多了,抚桦的主事人下令不再放人进去,并且昨日开始已经闭城。

辛辛苦苦才赶到的大批流民又哭又嚎,聚集不散,可惜这城门说不开就是不开。

盈珠眉心紧蹙:“咱们怎么办?”

流民一旦情绪激动,就很容易演变成乱民暴民。

此时他们的马车停在官道一侧,斜对面就是一片土砖建筑的客栈,如今门板破烂,窗椅歪斜,砸得七零八落后被流民占据了,客栈掌柜伙计早已不知所踪。

这地方是绝对不能留的,只是走,这夜路却不好赶。

现在乱民聚集流窜,夜间独自上路若被堵上的话,流民人多势众,很容易会吃亏的。

而且这管道的路也很不好,只是黄土路而已,本身就坑坑洼洼的,现在又是雪天,路上还有冰,天黑路滑,太不安全。

还是赵离忧一个人赶车,人和马都一天没有歇了,如果晚上再不歇歇的话,绝对受不了。

盈珠想了一会儿,说道:“这会天还没完全黑,要不咱们走远一点,看能不能找个安生些的客栈?”

赵离忧正有此意:“咱们绕过抚桦城,继续北上。”

说着他一扬鞭,车掉头,继续往西绕去。

旁边很多眼睛盯着他们,商量说话时盈珠都还没有露头,就被赵离忧按回去了。

她把车帘压得实实的,只隔着车帘,都仿佛能感觉那一道道意味不明的目光。

她皱了皱眉,很不适合,这种感觉就好像她此时就是那行走于人群中的一条肥羊。

只不过能安全到达此地的人自然也知道,赵离忧就一个人,看身形还远和彪形大汉够不上边,却驾着车一路平安来到这了,明显不是个善茬,于是看归看,却未有人挑头做什么动作。

小车沿着城郊的土路绕道往西,路上渐渐遇上些目的相同的人,一路稀稀落落,一同往北而去。

天色渐渐暗了,北风也大了起来,又开始飘落零星雪花,天气一下子变得更寒冷了。

矮马“呼嚇呼嚇”,喘息越发重,而一路见的客栈要么损毁,要么人满为患,熄了灯怎么叫门都不开。

赵离忧皱了皱眉,又扬鞭一抽马。

就在盈珠忧心着怕露宿荒野的时候,马车猛的转了一个弯,忽见远远前头两点光亮,虽微弱,但在黑夜中甚是显眼,那应该是门前的两盏灯笼。

行近一看,这果然是一家客栈。

门面不大,看起来十分简陋,被拍开门后,伙计望了一眼,说:“房间通铺还有,但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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