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闻原本听得兴致勃勃,时不时地就点头称好,却没想如今越听越不对劲。

“……张真人可是正道巨擘,行事怎么能如此酷烈呢?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多不好呀。”

反应过来的江闻这才听明白,百损道人按理说是倚天屠龙记里玄冥二老的师父,似乎确实是死在张三丰的手下,可按照赵无极的描述,这算什么玄冥神掌?分明是如今盘踞在他体内的寒山劲吧!

难怪江湖传言张三丰真人切开是黑的,并且最讨厌和尚,他这明明就是针对寒山内功这门纯正而离谱的佛门内功,打算趁机把寒山拾得,也就是文殊普贤两位菩萨,留在人间的后手给抹煞掉——

这分明才是事情的真相吧!

虽然这不能全怪张真人。

毕竟就连经历两个世界的江闻,也是第一次看到寒山内功这种,在邪门、阴损、作孽、离奇、恶心人、别沾边各个方面都登峰造极的六边形武功,损人损己自找苦吃。

但这更不能怪江闻,表现的这么义愤填膺。

毕竟他现在就身怀着此世间最为高强深厚的寒山内劲,并且兼具着白阳教名誉未来佛祖的隐藏身份,怕就怕万一这神出鬼没的张真人现在还没仙去,此刻跑出来给他一下就有得受了。

【江道长,难道没有听闻祖师‘甲子荡魔’的事迹吗?】

此话一出,江闻更是如遭雷击,心说好好好,“甲子荡魔”可以这么理解的是吧。

所谓的“甲子荡魔”,传说是中年时期张三丰在武功大成之后,曾用一甲子的时间剿灭江湖邪恶势力,这期间的张三丰几乎把江湖上的的恶人连根崛起,包括那些曾被蒙元所收买的门派和高手,也正是因为张三丰这一举动,甚至导致元末明初的高手都出现了断代。

可要是按照赵无极的说法,所谓的“甲子荡魔”可就不只是比喻借拟了,分明真是行走江湖对付希夷之物整整一个甲子,而那些邪道高手,不过是他顺手杀掉的罢了!

这么一想,江闻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危险,抹了抹冷汗说道。

“这张真人还是太冲动了……话说回来,真人遇见希夷行事镇压,遇见邪道高人反手剿灭,结果就把这位仙人当一个屁给放了?湛卢山的仙人也太没有排面了吧?”

【仙者,长生僊去也……】

江闻本以为自己能够顺理成章地套出更多的话,却没想到赵无极比他想的还要更加狡猾,忽然间顾左右而言他,罔费江闻的一番心思。

深深山林怪风肆虐,此时的天幕穹窿哪怕在十种颜色的神气支撑之下,也越发见得式微昏暗,而屏障之外的天空正在熊熊燃烧,天火疯狂肆虐在漆黑的画卷之上,那是只有通过观星望气之术,又或者摩尼宝珠般异宝烛照,才有幸让凡人窥见的疯狂场面。

跨龙羽人在春分这天,如约而至地出现在了天空中,这次所遗留的不再是千万年前的残景,而是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的诡异场景,就好像天空大地的位置猛然颠覆,从地脉深处放起了源源不绝的璀璨烟花……

那时从地底不断涌出的紫气龙光刺破屏障,正毫无保留地冲向田野间牛斗两宿的方向——

源于苍龙七宿中心宿大火星的龙光,却疯狂逆涌向玄武七宿的牛宿!天地之数,日月五星,皆起于牵牛!

《汉书》之《天文志》提到过:“牵牛,日、月、五星所从起,历数之元,三正之始。”很明显在这个对由天文星象推至天人感应学说而最为狂热的朝代里,就已经对于牛宿有着非常深刻而隐秘的认识。

江闻也猜不透这座大阵,如今究竟是逆转了紫气龙光所要回归的位置,还是如今他的所见,才是紫气龙光真正的归宿,因为数千年以来都被星象谶纬所笃信的二十八星宿分野,很可能也存在着某些低维度本就无法想明白的谬误。

正是所谓的“气冲牛斗”,让人们将目光一直看向玄武七宿的方向,可这一切很可能是湛卢山中始作俑者所布下的迷阵,让他们忽略了真正的危险,其实来自于苍龙七宿所在的方向。

此时江闻背后的湛卢剑嗡嗡作响,似乎剑身之中也有一股莫名力量正被天空牵引,想要破体而出,却终究被质地坚硬、千年不败的合金剑身所固锁。

知者不敢言,言者不敢书,一切脉脉直至今日。

江闻喃喃道:“这也太疯狂了,是谁设下这么大的一场骗局,就为了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呢?”

赵无极似乎也遥望着天外无穷无尽的异象,发出了让人捉摸不透的感叹。

【古书言郑之刀,宋之斤,鲁之削,吴越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地气然也。然而这一切,恐怕连当初在此以白马白牛祀昆吾之神的越人,都想不到会有这么离奇巧合的事情吧……】

江闻听完微微愣怔,看了看湛卢剑,随后忽然抬起头望天说道。

“我明白了……在天为紫气龙光,在地为神锋兵刃……那么,在人呢?”

江闻瞬间领悟到的事情,似乎也震惊了赵无极,他时隔许久才压低发出声音,同时似乎在和什么极为危险的力量抗衡着。

【江道长,你又明白了什么?】

江闻不屑于与这个悭吝的人多做分享,潜鳞戢羽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懂得。

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早到他从易云葬身的剑窟里走出来的时候,江闻就怀疑过这片土地存在着一种特殊物质,能够悄然替换掉物质之中的碳元素,然后呈现为某种更加坚硬怪异的状态。

只不过他当时被“炭人”的存在所恼怒,并没有立刻联想到人类作为碳基生物,本来也是一种可以被替换的东西,直至他刚才被漫山遍野的焦尸所围困,才渐渐领悟到其中的奥秘——如此想来,他倒还是得感谢赵无极的安排了。

有的时候,江闻曾认为自己在想象力方面能凌驾于古人,但也有的时候,他会被古人那种超越道德边界,乃至万事皆允的实验态度所惊吓。

江闻正试图说服自己,他是暂时地抛弃人性进行思考——假如有一些人没有变成“人炭”,也没有变成“焦尸”呢?

就在此时,一股咆哮山林的杂音忽然响起,不远山头之上有一道幽微残缺的身影矗立,似人似兽不可分辨,浑身斑驳如古松,发蓬蓬如羽葆,此刻正被发北面而噪,对着天地发出阵阵鬼吼之声。

“……我明白了,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觉得你说的对。”

江闻愕然片刻,又自顾自地摇头。

赵无极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丝嘲笑。

【江道长,怎么连武当祖师张真人的话,你现在都要怀疑】

【如今在你面前的,明明就是‘仙人’。】

江闻十分怀疑,所谓捭阖天下、落子如山的全才人物、青阳教主赵无极,其实是抑郁症、边缘性人格障碍、焦虑症、创伤后应激障碍、精神分裂症等多种疾病互相作用的产物。

因为他接下来的话,让江闻都惊叹于武当一脉的天马行空。

【《尔雅·释名释长幼》言,“老而不死曰仙”。这便是生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仙人,你又因何如此不屑一顾。祖师曾经猜测过,此物在人,当为金液大药……】

江闻捂住了脸。

疯了,果然全都疯了。

“金液”的炼制之法,出自《道藏·洞神部》之《太清金液神丹经》,所谓金液,其实是丹砂、雄黄、雌黄等矿物质经研磨之后,被封闭于土釜中,通过长期加热氧化之后获得的化学提炼物,因其“罗光纷纭,其气似紫华之见太阳”,发出紫色光芒,而被称为金液,甚至被视为有长生不死的功效。

然而纵使书中记载如此详细,数千年来此物却就像是西方炼金术的贤者之石,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根本没有人能在外丹中复刻出来。

但即便如此,依旧有很多人相信,只要能以金液大药炼制还丹,主宰入于黄庭发号司令,使那日渐消耗的先天一气,不减反增,就能成就长生久视大道。

“如此说来,山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有不少是你的手笔吧?就为了找出什么长生不老、狗屁倒灶的金液大药?”

这下,赵无极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倒是很充足了,他明明很早就发现了这里有着某种奥秘,甚至可能寻觅出“古之仙人”能长生不死的秘密。

只是江闻看着那浑身斑驳如古松,发蓬蓬如羽葆的怪物,浑身都散发出恐怖谷效应所带来的天然厌恶,这不过又是一种让人难以接受的“不死之道”。

下一秒,他就决定不按常理出牌,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

“赵教主,你说了那么多,就没有想过在你眼前的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吗?”

【莫非江道长短短时间,就已经有了眉目。】

江闻哈哈一笑。

“不用试探我了,这点事情我也不需要藏着掖着,只是忽然想起来了,才想和你说说罢了。”

“最早发现这里的并非吴人越人,而是从中原流落到此地的昆吾族人,这一点赵教主应该也多少有所察觉吧?”

猜测赵无极全神贯注听着没有答话,江闻旋即说道。

“越人在此地杀白马白牛祭祀,不过是对昆吾族人虐杀奴隶的拙劣模仿——但最终效果是一样,因为早在上古颛顼帝时期‘乃命重黎,绝地天通’,就已经察觉到了来自星海之中的危险,并且试图加以隔绝。”

“我曾听过一个说法,宇宙间往来于心宿二-毕宿五的这条恒星轴线,和往来轩辕十四-北落师门的这条恒星轴线,在星际间有着很高的地位,可以视作一条四通八达的驰道。”

“如果这条驰道在刚好的时间和位置,比如当太阳到达黄经位于0°时刻,也就是春分到来的时候,就很容易被干扰而陷入死点。”

“所谓死点,一种机械运动中恰好处于平衡的特殊位置点的统称,有一种死点是在死点周围运动会缓慢、以至于难以肉眼辨别的死点,一段时间就会自己慢慢解除。或许湛卢山记载的跨龙羽人陨地,根本就是一群小蚂蚁所制造的星际车祸?”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北落师门里藏着什么,但不论原因如何、说来也巧,颛顼帝设立了‘火正’的官职,实际上就是专门负责观测心宿二,这颗苍龙七宿中最亮的星。而《史记》记载直到帝喾时,还是由具有‘绝地天通’大功的重黎,继续担任火正,监察着这颗在他们眼中最为危险的星星。”

“接下来,请不要觉得我是在牵强附会,继续往下听。”

“史记记载很明确,重黎之后,他弟弟吴回继续担任火正,后来吴回之子陆终也担任火正,再往后陆终氏娶于鬼方氏生六子,其长曰昆吾——明白了吗,这就是昆吾氏族的来源,也是他们关于苍龙七宿、大火星、跨龙羽人奥秘的流传轨迹!”

【……即便你捋清了昆吾一族的来历,然后呢。】

江闻哈哈大笑,似乎在嘲笑他的自欺欺人。

“赵教主我问问你,假如面前的真是一名服食金液大药而长生不老的仙人,为何你们的祖师真人会过而不见,弃之如敝屣呢?到底是他一个修道之人修成了佛门的四大皆空,还是有一些就连他都没有兴趣,乃至于没有办法动手的理由呢?”

【………】

“不需要我说,《史记·楚世家》载的很清楚了。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其长曰昆吾,二曰参胡,三曰彭祖,四曰会人,五曰曹姓,六曰季连。而其中的季连,就是楚国的始祖。”

“在这个古老的家族之中,只有幼弟得到了存续发展,不像昆吾氏作为方伯,在夏末便因桀为虐而遭夷灭,后代族人更因‘不服周’而流利四散,而其他人也是差不多,此时唯一值得投靠的,就是出自同宗的季连之后、楚国地方了。”

“其中特别要提到的就是三子彭祖,他所在的彭国纵然在夏朝盛极一时,又在周初作为牧誓八国之一参加了牧野之战,却也仍旧难逃衰败的命运,最终并入了楚国之中。”

“——这时你猜猜,昆吾氏的传世秘密,会不会流入同一家族的彭祖氏一脉耳中呢?”

关于这些东西,江闻没有故意采用什么危言耸听的内容,因为真正危言耸听的还在后头,他如今只是抽丝剥茧地把一个对于赵无极并不算秘密的秘密,用时间长河上更加宏观的角度进行了推理,逐渐逼近他所追寻的结论。

再然后,他只需要抛出一个流传在武夷山中极为久远的典故就行。

唐贞观初年,左千牛卫将军彭迁入闽,提督建州诸军事,致仕后遂带领亲属捐金雇募民力开垦建阳北乡,凿湖筑坝,垦田三千余顷,建九十余村,筑室崇岭而居,召集民居约万计,取名“新丰乡”,成崇安县最早建置成雏形。

唐太宗曾问他,他明明是江苏镇江丹阳县人,大彭国祖地也在江苏,为何要对层峦叠嶂、道路险远的闽地如此钟情。

彭迁只是掏出族谱,上面说当初彭祖“因慕闽地不死国”而来福建,那么他彭迁只称自己是因“慕彭祖之故庐”而来,可闻讯的唐太宗却发现彭迁眼里除了景慕之外,还有一丝丝的恐惧。

【因慕闽地不死国……?】

赵无极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更未能像江闻这样天马行空地,把一堆似乎毫不相干的史料联系在了一起。

江闻在底线上可能不如赵无极灵活,但不代表他拿不出学术上的纯粹态度,反正现代史学的诸多研究都表明,在自身难保的原始人中,杀死非生产的成员对社会来说是一种合乎道德的责任——既然他们处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条件下,往往是重壮贱老,母拜于子,子倨于父,他们就不得不杀死多余的孩子和精疲力竭的老人。

至少在武夷山本地的传说里,彭祖带领族人从物资丰饶的故国来到荒草荆棘、朝不保夕的闽地之后,首领就变成了他分别名为彭武、彭夷的儿子,彭祖本人则下落不明,对外则称他是进入深山成为了仙人。

自那以后,彭祖就成了他们口中的“仙人”。

大家说他虽然有不死的寿命,却故意避开人情世故,远离世俗的荣辱欢乐,就像鸟雀变成了蛤蜊,野鸡变成了海蜃一样,失去了人的本性,变成了异类,经常有人会在闽地的山谷溪涧的角落里遇见他,却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据目睹过彭祖的人说,他成仙后的外貌“深目而玄凖,鸢肩而脩颈,丰上而杀下”,可在江闻看来,却颇近于因缺乏食盐而导致的所谓低钠血症状,如皮肤变黯、头发灰白、四肢细、眼窝与前囟凹陷等症状——

就和民间传说中“白毛女”因缺乏食盐而导致头发变白一样,应该都是对类似人类在野化生存状态的反映,模样不但符合汉代之前的仙之古意,也极为符合现在研究中野化生存老人之形象。

赵无极与江闻都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某种气氛中体悟了张三丰真人对这位“仙人”熟视无睹的根由。

他们任由浑身斑驳如古松,发蓬蓬如羽葆的怪物,在原地拼尽全力也无法发出属于人类语言的嘶吼。或许他真的曾经在极度饥饿之中,服下了来自天外的金液大药,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从周代至当下,两千余年的悠久时光冲刷尽了他的意志,他不再记得自己是彭祖,也不记得自己是人类,连带着被遗弃驱逐、无人过问的怨愤,踽踽寂寂、眠树枕石的凄凉,都一并化为了一滩泥水,只有深踩入其中的脚印短暂留存,但很快也会在泡沫翻滚中复归于混沌,复归于一个残酷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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