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迟早都会去那里的。
不是琼州,也是别的什么地方,总之是远离京城,远离这个让她如囚鸟般挣扎困顿的地方,可以是琼州,可以是漠北,可以是东海,可以是西藏
只是恰好睢鹭出现,只是恰好睢鹭去了那里,只是恰好,此时的睢鹭状况不明
她要去确定睢鹭的状况,她要去找他,她更要重新开始自己剩下还不知多少的人生。
睢鹭出事,只是更让她坚定了离去的决心。
所以她说与睢鹭有关,也与睢鹭无关。
她微微仰起头,看李承平那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多的双眼,“你为什么要阻止我离开呢?只是因为不舍得?还是因为不敢?”
最后两个字,仿佛从齿缝中轻轻溜出来,声音极轻极轻,却又无比清晰,以致就站在她身前的李承平绝无可能听错。
李承平浑身一震。
“姑姑!”
他脸色剧变。
“不是、不是的!我绝没有那种想法!”
虽然王铣等人说了种种不让她离京的理由和忌惮,但是,他已经知道错了,他不会再让她失望伤心了,所以他完全没有听王铣的话,他只是真的,舍不得她而已啊!
他也在拼命弥补裂缝啊!
“呵呵”乐安又轻笑起来,“这样的话,那就还是单纯的自私了。”
李承平脸色陡然煞白。
因为这句话,他无法否认。
仗着她的宠爱肆无忌惮,任由心中猜疑的种子成长壮大,却又在发现那种子撑破了两人之间平静美好的表面关系后,再后悔不及地想要挽回补救,但想的却依旧只是自己的感受。
因为不舍得就不放她离开,哪怕明知道什么才是她所向往的。
李承平捂住了脸。
“姑姑”
他的声音哽咽。
“对不起,对不起”
但是,自私就自私,谁不自私呢,而且,她为什么想离开?不就是因为他之前伤了她的心么?可是他已经认识到错误了,以后他会好好地对她,会让她余生无忧,再也不会多疑猜忌,再也不会做让她伤心的事,别说一个睢鹭,再来什么人,只要她想,只要她愿,他都会依她
他明明已经这样决定了啊。
“我不想让您离开,所以不要走,好不好”
乐安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曾经被她抱在怀里背在背上的孩子,早就已经长成一副伟岸的身躯,比她高,比她壮,足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可他此时低着头,弯着腰,腰背佝偻如虾子,没有一点高大威严的架势,而是还像她的记忆中那个孩子,贪心、犹豫、不成熟,莽撞地犯错后又觉得所有错都可以弥补,然后下一次又再次犯错,毕竟她宠着他,毕竟她不会真正对他生气,毕竟,他早早便知道,他是这天下的主人。
乐安闭上眼睛。
或许,这也是她的过错。
在她忙于政事,在她忙于将他教导成一个合格的君王时,却忘记了最重要的,成为君王之前,要先成人。
“承平,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那么轻易地还政于你吗?”
李承平猛然抬头。
乐安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权利的交替从来不会如想象中平滑,哪怕是最亲的关系如父母子女,哪怕他们本身想要平稳,他们背后所站的人也不会,一朝天子一朝臣,从来不是说说而已,所以当年,她想要还政时并非没有阻力,甚至阻力就是来自于自己身后,而李承平那边,也未尝没有猜疑和担忧,那些以纯臣自诩的幼帝派,从始至终都在忌惮着她,防备着她,而这样的担忧,又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到了李承平,以致即便最终她还是将天下交到他手中,但猜疑的种子却终究还是越长越大。
她并非不知道这些,也并非没有料到自己如今会落得的场面。
但是,她还是毅然决然地、甚至是排除万难地,将天下交给了他。
为什么呢?
“因为姑姑您从来没有过私心,我知道的,侄儿都知道的!”李承平急忙说道。
他曾经也忐忑过,害怕过,因为他深知自己不如姑姑,因为他深知那些全心全意敬佩跟随着姑姑的人未必能够全心地跟随着他,所以他忍不住忐忑害怕,但是,乐安的做法打消了他的害怕,她没有沉溺,没有留恋,干脆利落地在他十八岁生辰时便彻底将政权交予了他。
若不是后来她还总是关心朝事,若不是他听信了王铣等人的话
李承平痛苦捂脸。
“姑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不,你不知道。”
乐安轻声道。
“你以为我还政于你,只是因为我不贪恋权势,亦或是因为我真心疼爱你,将你当做亲儿子吗?”
李承平怔愣抬头。
难道不是吗?
乐安长叹一口气。
“那是一部分原因,但并不是全部原因,更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
“我只是,不想让这好不容易太平的天下,再有一丁点的动乱。”
固然,她可以继续把持权利,指点朝纲,甚至如果她想,效仿前朝那位登上大宝的女帝也未尝不可,但是,不说李承平无罪,她下不了这个手,这个江山,也经不起再一次动荡了。
政变从来不是说说而已,它总是伴随着流血、冲突,甚至战乱。
而刚经历七王之乱没多久的国家,刚刚失去无数百姓的国家,再也禁不起一点折腾。
这个天下,不需要一个权势过大的长公主。
所以她利落地放手,放下这天下最为尊贵灼热的权柄。
哪怕孩子还未长成,哪怕知道孩子心里对她可能还有猜忌。
说她妇人之仁也好,说她胸无大志也好,但这是她的选择,她的人生。
只是,做决定时再如何潇洒,真正面对一片狼藉的现实时,却还是忍不住会伤心,会难过,会不甘。
所以,本来她已经想要就这样渡过余下一生。
却在遇到那个少年后。
却在看着那个少年闪闪发光的愿望和理想后。
又忍不住回想起那些被自己放弃和遗忘的东西。
她才四十出头。
她远还没有行将就木,老态龙钟。
甚至,就算她已经老态龙钟、七老八十又如何?
只要她还活着。
只要她相信自己仍旧年轻,仍旧风华正茂。
那么,她就还可以做很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
放弃了皇权,不代表要放弃一切,更不代表要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寻来的活着的意义。
所以,她将目光看向那遥远的地方。
既然一山不容二虎,既然她的存在对这个江山这个朝堂就是隐患,那么她就离开,离得远远地,去那遥远的地方寻找她曾经放弃的东西。
因为,那才是她一直追寻的,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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