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川静谧地流淌过京都的夜色。

烟川两岸的四方河商区是京都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夜色一至,西岸的灯红酒绿便平地而起,这里一年到头都有如织如水的游客,无数现代化的建筑沿着商店街争奇斗艳,给这座古老城市染上了流光溢彩的现代气息。

而烟川东岸的梅园又仿佛是时光另一端的风景,古京都的传统和艺术氤氲绵绵地铺开,如大唐年间的盛世画卷,沿着梅见小路走进湿湿凉凉的夜雪里,好像一抬头一回首还能听见乐姬手中的三味线正在缓缓幽幽地拨动千年前的诗篇。

这条神来国最古老的花街的尽头,在一排垂帘昏黄的茶屋背后,有一个不甚起眼的小小别院,别院里立着三层高的一座小楼,楼下种着梅树,此时正凌寒独艳,楼上是青藤漫漶,墨瓦红墙,楼顶的视野正好,能把整片梅园尽收眼底,还能远远望见余音不绝的烟川、以及烟川对岸的繁华人间。

这座小楼在一个月前无声无息地出现,左邻右坊之间有着颇多传言,但好奇者上门拜访时,都会被店长清风化雨的几句话就带到九霄云外去,很快,人们对于羡月楼的传言就变成了“这是一个能让人忘记烦恼的奇妙之所”。

林雨行此时坐在屋顶的瓦片上,京都的夜雪落在他身上,身旁是喝了大半瓶的酒。

然后是一阵瓦片掀动的声音。

“微生哥哥你又把酒当饭吃!”

小姑娘手脚并用爬上屋顶,气鼓鼓地把一瓶牛奶塞给了他。

“喝牛奶才能身体好!”林珰一屁股坐下来,顺手把酒瓶抢走了,“不许喝酒了!”

“哥今天高兴。”

“遇到什么事啦?”

“我今天呀……”林雨行眯起眼睛,伸出手去,纷纷扬扬的夜雪穿过他的指缝,温柔地落了满颊,“我今天呀,遇到了京都冬日的——吉光片羽。”

林珰听不懂这个词。

又听他补充了一句——“虽然很恶心就是了。”

于是林珰明白了,哥哥今天遇到了一个很恶心的人。

“下次带我去!”小姑娘挥舞着手中的酒瓶,“我帮你丢他!”

不用下次了,林雨行扬了扬下巴,朝着夜色中迟疑靠近的一个人影,“喏,就是他。”他指挥林珰,“用力丢。”

羽上贤人大驾光临羡月楼的第一个夜晚,迎接他的是一个从天而降的酒瓶子。

贤人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酒瓶,一抬头就看到了正在喝着牛奶、一脸置身事外的那个混蛋,旁边还有个抡圆了胳膊的小姑娘。

“果然是梁上君子,心如蛇蝎!”贤人一跺脚,疾风步一转,人直接飞上了屋顶,他站定在林雨行面前,居高临下指控道,“不出来迎接你爹,还玩偷袭!”

“原来是京都第一男公关呀?我可不记得点了你。”林雨行懒洋洋地叼着吸管,眼中是大鱼上钩的笑意。

而林珰很想说梁上君子不是这么用的,五年级课本有教,真是的,这人的华语比自己还差劲!“微生哥哥!”小姑娘嫌弃地说,“送这个笨蛋回去念小学吧,真可怜,华语水平这么低也好意思出门。”

贤人:“……”

“他是你哥?”贤人问小姑娘。

“是啊,微生哥哥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了!”

“所以——”阴阳师磨着牙,“林雨行,你连名字都是骗我的?”

回应他的却是一句凉凉的反问——“柳红英是没教你文化课么?还是你打算让我妹给你补补小学课本?”

这下轮到贤人惊奇了,他和那些慕名而来羡月楼的人一样,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的目的了——“你怎么知道柳先生是我老师?”

贤人年少时去华国修行是祖父安排的非常隐秘的一件事,师从百花游侠柳红英更是不为人知,连委员会那群天天想将他扒皮抽筋的秃子都没能调查到这一点。

若是平时,林雨行一定会逼得贤人叫声爸爸再好心告诉他,但现在,旁边还有珰珰在呢,他只得提醒自己做个人吧,于是换上了那副疏懒的腔调——“你右手四指的指腹有一层茧,那个位置,和弹琴的握剑的持刀枪杖矛的都不同,这是一双拉弓绷弦的手,并常年勤于练习,神来国内可没什么人能有资格当你的弓术老师,你又会疾风步,还有幼儿园水平的华语。”林雨行抬了抬眼皮,答案不言而喻。

“那你是怎么破我手机密码的?”

“当时我送你见面礼,你迫不及待确认那是你的手机,手点屏幕的动作,记住很难吗?”

贤人:……这是人的观察力???

又听那混蛋说道:“至于名字,我没骗你,华国人有名又有字,雨行是我的表字,表字是给一般人叫的,亲近之人才直呼其名,你么,一般人而已。”

这话说的,毫不客气。

“微生哥哥,我呢我呢!”林珰一屁股挤开了贤人。

林雨行赞赏地摸摸她的头:“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珰珰再过三年取表字哦。”

“我要和哥哥一样好听的表字!”

“雨行是我自己取的,原本父亲赠我的表字更好听,在他去世那年,我正好二十岁。”风大了,雪花旋转着飞进帽檐底下,林雨行长长的睫毛上落了雪,他的声音又轻又凉,“但我这样的人呀,不配用那么干净美好的字。”

“是什么?”贤人彻底忘记自己的扇子了。

林雨行沉默地望着烟川河水流淌过京都雪夜,像是望见了一千年前的长安。

贤人半晌没等到一句话,只有雪花飞落在他们两人的唇角。

此刻的林雨行与白日的、与刚才的,分明相同又完全不同,又恶劣,又温柔,又虚伪,又真诚,又喧闹,又寂寞,矛盾的面目在他身上堆叠又浑然天成,仿佛这副低眉浅笑的人类躯壳里,装着如同妖怪一般诡谲狡猾的、又明智又疯魔的灵魂,贤人忽然好想把这只王八的壳撬开来看看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太冷了,回去吧。”林雨行最后站起来,拉着妹妹跳下屋顶,至于大驾光临的阴阳师大人,爱咋咋的。

贤人跟着进了屋。

出乎他料想的是——羡月楼外面看着和寻常茶楼并无不同,内里的装修却极尽奢华,并非那种金碧辉煌的富贵,而是如同浮光魅影一般的、由成百上千的灯花点缀出来的、一个恍若梦中的世界。

那些灯花,每一盏单独拿出来都不起眼,是商店里随手能买到的货色,但是当它们大片大片簇拥起来、又无端端地悬浮在空中时,就让人不得不发出惊叹了——没法用科学来解释的,浮世花火。

灯光的颜色是一种沉默的朴素,安静又径直地辉映进人的心底,一如这儿的主人,不动声色就将世间尘埃照得分毫毕现,贤人心想四方河他也没少来,梅园更是他与媒体周旋的常来之地,梅见小路的每一家店他都光顾过,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茶楼他竟无半点印象。

一楼是客厅与茶座,二楼摆满了画架和书架,三楼大概是居室,房门紧闭着,贤人是从阁楼窗户跳进来的,然后径直飞下楼梯,大咧咧坐在了一楼厅里那张最大的深草色布艺沙发上。

屋里开了充足的暖气,贤人于是敞开了衣襟,他平常其实很随意,反正他这样的人素衣羽织都能穿出高定华服的气质来——此番正是穿了一件霜降色的亚麻羽织,松松垮垮披在身上,露出一半线条清晰的胸肌。

林雨行给他递了一盏茶,又看了他一眼,评价道:“比白天顺眼多了。”

“白天我那是刚录完节目回来!”贤人争辩道,“我可不喜欢穿西装,要不是老爷子天天催我相亲,我早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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