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明雪轻轻道:“以教主看,这人是谁?”

温离摇头:“现下还不能确定。”然而眼神语气,分明已有猜度,霜明雪好奇追问,也只得一句“谁最奇怪,便最有嫌疑。”

然而这一句颇具深意的话,只如隔靴搔痒,全然不能解惑。温离见他还在凝神苦思,抬手捏了捏他脸颊:“好了,藏头缩尾的小贼罢了,哪配你这么挂心。你既已康复,也不好再拖,明日我便带你去取剑,时候不早了,我扶你去歇着吧。”

霜明雪道:“睡了这许久,现下睡不着,教主自便,我再坐一会儿。”

温离的目光投向他面前那盘行进大半的棋局,一望之下,甚是眼熟,又看了几眼,才恍然道:“这不是我先前给你看的那盘珍珑棋局?”

霜明雪点了点头:“这盘棋花五聚六,复杂无比,我参详许久,也只能硬着头皮死撑到此罢了。”

温离将黑白两路细细端详一通,开口道:“不然,先前那盘棋劫中有劫,处处见伏,最大的这片,白子两处真眼皆被堵住,已入十死无生之境。你稳扎稳打,靠着一丝活气走到现在,已有一争之力。”他于棋道也算是个中高手,一见之下来了兴致:“陪你玩玩?”

霜明雪眸光一动,将盛着黑子的棋钵推了过去:“教主既开了口,不战岂非不敬,请。“

灯烛彻夜长明,寂静寒夜之中,棋子落坪之声始终不曾断绝,及至天色微曙,房间里才传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

只见棋盘上黑白纵横,棋布错峙,只余四处空缺。黑子占尽的先机,在白子步步紧咬之下,逐渐耗损殆尽,只是白子先前负累深重,纵然不惧生死,悍然相搏,却也只拼出一个不胜不败的结局。

温离见他一味看着棋盘,似有不甘,轻声安慰道:“这盘珍珑棋局空置三十年,人人皆言败局已定,你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下到这个地步,实属不易。”

霜明雪轻轻舒了口气,苦熬一夜,他眼睛有些发红,但神情却是异常平静:“不错,有不败之局,但无两全之事,只要乾坤得转,那一子胜负,本也不怎么要紧。”望向温离,沉声道:“这一局,承蒙赐教。”

温离尚未理清他话里的头绪,辅教长老的催促之声又在门外响起,直将此间温暖的氛围打破。温离心生不悦,但他既有了决定,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耽搁拖延。事关重大,为免走漏风声,只点了五十名高手护卫,并左右护法二人前往,霜明雪自然也在其列,为免路上再生意外,将毕方也一并带去,方便照料他。

俞青子留镇教中。他昨日还为取剑之事与温离针锋相对,今日事成,相见时又已恢复到往日的和蔼面孔,见他扶霜明雪上马,好言相劝道:“此去说不得有些险阻,霜堂主大病初愈,万一遇到危险只怕难以应对,不如一并留下吧。”

温离最烦虚伪奸猾之人,冷冷扫了他一眼,说出口的话大有直斥其面之意:“有本座护着他,能有什么危险,真有那不长眼的,也先得问问本座手中剑答不答应。”

俞青子讪讪一笑,道:“教主爱徒情深,事事都要提携,想必日后是要对霜堂主委以大任了。”

温离挑眉望去:“俞长老以为呢?”

俞青子牙根轻咬,噙着那点假笑朝霜明雪望去。

霜明雪大半张脸隐于风帽之后,寒风拂来,吹的风帽边白色绒毛颤动不止,露出一点无从窥探的真容。

俞青子蛇一般的瞳仁微微缩紧,有一瞬间,怨毒之色已从那双眼睛里迸出来,但他旋即将情绪收拢住,预备再问上两句,游向之忽然不耐烦道:“准备的差不多了,教主早去早回,吾等在此静候教主佳音。”

温离微一点头,沉声道:“出发。”

藏剑图所指之处并不算隐蔽,只是出了魔教,需得穿过一片密林。传闻林中有恶鬼,因而少有人烟。落叶积了二尺有余,马蹄陷入其中,难以前行。不过这一行人轻功绝佳,弃马而走,如疾风掠水,无丝毫阻碍,至于霜明雪——他大病初愈,不宜运力,便由温离揽在怀中,如携珍宝般抱了一路。

到达地图所指之处,已是深夜。眼前四面环山,崖高千仞,浑如一个无顶丹炉一般,连风息落入其中,亦被此间阴暗吞没,化作几声鬼哭般呜咽。唯有明月不惮此间愁苦,自高天之上,投下几缕皎洁的银光。

左护法“啧”了一声,惊讶道:“这里……好像是我教从前的祭祀之地。”

据闻数代之前,圣教祭祀之时曾遇天灾,山崩地陷,死伤无数,险些动摇一教根本。当时的教主视此处为大不祥之地,就此弃置不用。葬身其间的教众尸骨难以寻觅,为免他们英灵被扰,往后二十年,不许外人踏足,日子一常,惹出许多诡谈异闻,之后更无人敢来了。

孤寂百年有余,如今此间当真成了一片只闻风嚎的死地。

温离一身人命官司,最不惧鬼神报应一说,念及霜明雪年轻识浅,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低声嘱道:“若是怕了,就跟紧一些。“

霜明雪眼中阴郁沉凝,竟比这遍布尸骸的人间死狱还要暗上几分,然而一缕月光落下,那双点漆似的眸子,又明如荧星一般,他不动声色道:“有劳教主。”

依照地图所示,藏剑之处正是从前祭坛之下,只是地裂之后,原址已不可考。左护法博闻强识,依稀记得教中设置祭坛之时,向来有暗设伏道的习惯。温离打了个手势,几名探马出身的护卫无声而出,鬼影般散入群山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极刺目的火芒冲天而起,天地为之一亮。温离遥遥望向引星落下的方向,低声道:“在那里。”

这暗道设于一天然洞穴之中,一扇石门隔开里外,石门当中有一狭长孔洞,不知留作何用。温离微一点头,其中一人便转动机枢,将石门打开。

炙如烈火般的焰风倏然从里面冲出来,当前之人不及躲闪,被这股妖风掀翻在地,同伴上前搀扶,却见他被焰风击中之处,皮肉尽焚,已露出骷髅相。众人见状无不一悚,当下又提了三分小心,及至风声彻底平息,才敢上前查看。

无数团或明或暗的幽蓝鬼火自洞底飘了上来,有光无焰,映出一条鲜血淋淋,不知通往何地的石阶。石阶尽头,隐隐传来一阵诡异的清鸣,落入耳中,竟如情人低喃,众人心神一荡,竟有人不待教主号令,循着这声音跳了下去。

他近旁之人急忙去拦,却只抓破他后背一块碎衣。石阶好似镜面微倾,他这一跳,与坠崖无异,只听“咚”的一声巨响,已然是葬身洞底。

左护法低声道:“教主,这里面不太对劲,要不咱们再回去调些人过来?”

温离道:“箭在弦上,焉能不发!便是龙潭虎穴本座也得闯一闯的,一半人留在上头,剩下的人,随本座来!”

这石阶既狭且陡,极为难行,偏偏里头古怪之处不尽于此。四周鬼火烁烁,分明照路星一般,微光落处,却似照进叠嶂云雾里,望之一片模糊。越往里走,空气愈发凝滞,常年见不到光的地方,居然蕴着一缕极细微的暖香。

温离心说一声“不好”,神魂便被卷入一更为混沌之处。无数幻影扑面而来,六根尽扰,七情俱全,乃是将他三十载春秋凝为一瞬。只是温离心定如铁,半点不为所动。

浮光散尽,最后只化出一缕痴念来。

云烟色薄帷无风自荡,美人拂风般飘到他面前,一缕消磨神魂的暖香自鼻息间弥漫,温离像是被蛊惑住了,随着这香气一步步往前。足下冷硬的岩砖化作雪玉色绒毯,直陈到不远处的梨花扶步床前。斜倚在床头的人影坐了起来,掀开床帐,朝他看了一眼。

温离心中“突”的一跳,浑身血气随之沸腾起来。

他已有许久没见过霜明雪这个样子——红衣残破,手足受缚,眼下一片桃李般的艳色,俨然已承欢多时。唯有一双眼睛还冷凝凝的,如梅凌雪,可倾轧不可亵玩。

只是拴着这朵高岭之花的金链如今就在他手中,温离目光灼灼,立了片刻,望着他走了过去。

一室旖旎。幻境之中无所顾忌,只将平日里压抑着的欲念尽数发泄出来。求饶声、喘息声,还有忍到极处无法抑制的哭声缠于一处。在足以让任何人沉沦的快感中,温离忽的抬手,制住身下之人刺过来的雪刃。眼见款款柔情已化作无休杀意,温离再无半点怜惜之情,身上凶光毕露,一掀一刺,将这只被折断腕骨的手顶死在床上。

身下幻影嘶声一嚎,声音尚未传出床帐,便被一股残暴劲力拍碎了身体。

眼前种种迅速淡去,温离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方才他一击出手,动作毫无阻滞,不过是知晓眼前皆是幻象,才有恃无恐。殊料这虚影十分假中尚有一分真,手掌穿透胸口时,搅动血肉之感实实在在,及至此时站定,那股粘稠滚烫的触感还停留在手中,久久无法消散。

他默念功法,定住心神。可转身之时,竟看到霜明雪掌心血迹纵横,热淋淋的血倒流下来,在那袭白衣之上,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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