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春天的课程紧张,老师只有下午2点到4点的空档,言语和感统各一节,从周一到周五。

有专家建议ASD抓紧0-6岁黄金期,每周密集干预40小时以上。

平均下来每天差不多6小时。

谈嘉秧每天2小时看着十分可怜,但星春天大多学生每天至多2节课,谈韵之决定先试试再说。

徐方亭预期的上课是:把谈嘉秧送进去,她得到2小时喘息时间,看点自己的书,回家给他复习一遍。

实际效果截然不同。

谈韵之照旧陪着打车到地方,把人送上去,下课再来接。

第一节言语课,一对一的上课模式,老师姓成,同样年轻,个头玲珑,单眼皮配短发俏皮亮眼。

徐方亭和谈嘉秧跟到之前见到的小房间,里面还被隔成更小的房间,每个房间靠墙摆放一张一米出头的储物柜,一张儿童塑料桌,两张塑料椅,空间便差不多满了。

成老师安排谈嘉秧坐下,从储物柜拿出钓鱼玩具,徐方亭还蹲在他旁边。

成老师问:“你离开他会不会哭?”

“应该不会吧。”徐方亭在家的洗澡时间都把他留给东家父子。

她慢慢起身,想悄然退出;谈嘉秧忽然放下钓鱼竿起来,抓着她五分裤的裤脚,哼哼唧唧,屁股依然黏在椅子上,人不肯走,也不让她走。

成老师便从其他教室多搬一张椅子,让她陪在旁边。

教学采用回合制,玩具只是奖励,成老师要收走钓鱼玩具准备教具,谈嘉秧从哼哼唧唧转换到尖叫大哭,成老师可不会像家长哄着他。

也许午休时间刚被调整和缩短,谈嘉秧情绪问题更激烈,非要钓鱼。哭不顶事,还想跑掉。

徐方亭只能把人揽回来。

成老师见怪不怪地继续自己的节奏,说这个阶段目标让他熟悉上课规则,一般要一到两周才能适应。

许是怕小孩们感冒,空调不太给力,谈嘉秧哭了一节课,徐方亭半听半拦,两人都热出一身汗。

第二节交接给感统甘老师,也是第一天看到教小男孩冲滑板的男老师。

感统要义就是配合地玩,谈嘉秧在一个类似游乐园的大教室里终于止住哭泣。

徐方亭得以在家长区坐一会,可经过刚才的抗争,她不得不放空好一阵,才重拾思考的力气。

“谈嘉秧哭了一节课。”徐方亭给谈韵之发微信,句末加了一个“笑哭”的系统表情。

谈韵之回了一串省略号,然后一个“发呆”。

第一天上课效果寥寥,两个加起来不足谈礼同岁数的少年,说没有一点气馁和焦虑,那是睁眼说瞎话。

相对专业人士和老家长,他们的知识非常粗浅,经验稀薄,甚至没有教会谈嘉秧一样东西,怀着少年人救世界的热血,面对冰冷现实。

“谈嘉秧在家放任自由惯了,还需要时间适应吧。”

徐方亭宽慰谈韵之道,到底还是替人干活的更积极,工资就是强化物。

于是,《观星日记》连续几天内容大同小异——

第一天,哭。

第二天,还哭。

第三天,依然哭。

到了第四天,时间步入八月份,内容终于迎来变化:谈韵之要出国旅游。

“小徐,谈嘉秧就麻烦你了。”

谈韵之哗地拉上行李箱内层拉链,扣上箱子,一扫听闻谈嘉秧上课大哭的阴霾,欢快如抛下大包袱。

徐方亭有些愣神,自从她哥确诊ASD以来,徐燕萍就没有好好休过假,无论在家还是外出打工。一个负责任的家长应该不会在小孩确诊初期还有闲心旅游。

对谈韵之印象突然垮下一截。

不过谈家似乎家风如此,也许是她高估了。

她脸上仍淡笑着:“有事我发你微信。”

“时差可能回复不及时,”谈韵之和行李箱一同站起来,“谈嘉秧的事……你看情况拿主意吧,我爸也不太靠谱。”

“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徐方亭不好问他去多久,甚至懒得问去哪里,“对了,今天星春天那边让我问你,要不要办报销?”

谈韵之情绪全然起飞,没反应过来:“什么报销?”

“财务说,3岁前可以凭医院开的发育迟缓诊断书,到街道办办理,不需要那个证,就能拿补贴;那个证3岁后才可以办……”

谈韵之的奔逸敛了一半,哦,残疾证。

“那街道办的岂不是知道了?”

“应该是。”

“街道办知道,下一步邻居街坊也知道了。”

“……可能吧。”

“那不办。”谈韵之果断道。

“哦,我就传达一下消息。”估计谈家也不缺这点钱。

“小徐,”谈韵之忽然唤她,“之前你问我对你有什么要求……”

徐方亭记起这茬,她对他的要求是不当甩手掌柜,现在看来……有点勉强。

“你说,我听着。”

谈韵之严肃道:“谈嘉秧的情况,不能告诉第三个人。”

徐方亭算了下数:“那谈叔?”

“别管他,他不作数,反正死活不信,”谈韵之说,“我就这点要求,你跟你认识的人也不能说。”

“哦,知道。”

“如果是个中重度的,过几年不说别人也能看出来不正常,但是现在——”谈韵之越说越艰难,“不要高估人性……”

徐方亭郑重点头:“明白,就像我也不会随便跟人说我哥的情况。”

“你哥……”谈韵之一直想多了解徐方亭亲哥的情况,了解大龄ASD的生活,也许可以以他的成长刻度,推测谈嘉秧以后的能力,“他比你大几岁?”

“五岁多,确诊后我妈才生的我,”徐方亭自嘲道,“心大吧,也不怕再来一个重低典。”

“……”

谈韵之接不上话,也来不及接了,谈嘉秧咚咚跑出他的卧室,徐方亭只能追出去。

徐方亭也没料到,这竟然成了近期最长的交谈。谈韵之离开后,她依然天天跟谈嘉秧唠叨,但再也没人回应她。

在楼下散步倒经常能碰见带小孩的中年保姆,把同龄小孩凑一块玩耍,她们可以轮流歇一会。

但是谈嘉秧不跟人玩,徐方亭一旦松懈,他就开始刻板地玩轮子。

她当然可以偷懒,放任自由,像牛一样让他去爱去哪吃草就去哪,反正谈嘉秧可以一个人待一天。这种小孩像蜗牛,学习缓慢,十天半月学不会一样东西也正常,家长若问起,反正都是孤独症的锅;而且他们一般无语言,自然不会跟家长告状。

带这种小孩实在太轻松了!

但徐方亭过不去自己的良心坎,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孩废掉。

她觉得自己才是牛,既然吃了别人家的草,就得踏踏实实卖力干活。

在星春天倒是碰见两个健谈的年轻家长,看上去比她大不上几岁,每天妆容精致,穿衣搭配讲究,喝着奶茶,吐槽闭娃和老公,谈论包包和美妆。

徐方亭自然插不上话。

她不懂化妆,只有一支洗面奶,连防晒霜也没用过;没有开公司的老公,没人给卡她随便刷,她为谈家购物每样都得记账;她三个月的工资才能买得起她们一个小包;她们坚持经颅磁治疗,打鼠神经生长因子,她只相信日复一日、十年如一日的训练和干预。

徐方亭还有一个一起长大的姐妹孟蝶在沁南市,在工厂产线上当QC,两班倒,玩手机的时间碰不上。

每天把谈嘉秧活动汇报给谈韵之,她也不想再跟其他人重复一遍。

她没有其他可以说话的人。

所有想法停留在心理活动阶段,没能变成交流性的语言。

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来榕庭居之后,她的交际圈急遽缩小,每天家——超市——机构三点一线,没有交到一个新朋友。

她一个NT竟然过得比ASD还孤独,行为刻板,兴趣狭隘,社交缺失。

纵然照料小孩和做家务是她的工作,但不应该是全部。

她只是一个保姆,不是全年无休的单身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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