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亭会签两份合同,原则上做六休一,谈韵之希望她能多出勤,她也想挣多一点,便在私下那份合同约定加班一天工资220,保守估计一个月到手能有6000。

数字让她眩晕,要知道,她爸在舟岸市工地打工,不一定一直有活干,一年下来平均月工资也就三四千。

想到她高中学历刚开始打工就能拿到这个数字,虽然够不上沁南市平均工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徐方亭心里滋生一股抓住命运的踏实感。

另一方面,这份工作有机遇和运气在里头,差不多是她保姆职业的天花板,但她总不会一直当保姆。

从祥景苑出来,时间尚早,徐方亭同意今晚搬去榕庭居,反正家当不多。谈韵之展现一个东家的友好,说顺路帮她搬一下,一会打车直达。

宿舍所在小区既破又小,主干道人车不分,两车道被所停车辆占去一条,汽车只能单向通行。

路上他们避过一辆车,谈韵之还咕哝一句“这什么破设计”。

“要不你在这等我一下吧,宿舍里面都是大姐,”徐方亭在楼宇门前说,“最多二十分钟。”

谈韵之尽显大度:“不着急,你慢慢来。”

他也许更不愿意回家带小孩,尽可能在外磨蹭。

徐方亭刚等来电梯,楼宇门追进来两位同宿舍的大姐,赶上跟她一趟电梯。

其中一大姐问:“小徐,刚才那个你男朋友吗?长得可真帅!跟电视剧里面的男主角一样!”

“哪能啊,他是我东家。我要是有那样的男朋友,就不用当保姆了,”徐方亭笑道,“我肯定也是富家大小姐。”

两位大姐露出和善笑意。

平日东西几乎都放行李箱,徐方亭收拾妥当,再拎上一只叠了脸盆的水桶,跟大姐们打过招呼,离开住了半个月的宿舍。

以前读书时不曾经历这么短暂的停留,每一次换校园能预知时长,六年,三年,又三年,而且并不只有她一个人离开,告别因为有了集体性,便少了几分孤独感。可出了这扇门,她并不知道会在榕庭居呆多久,下一次一个人又要去哪里。

*

榕庭居里,谈礼同带小秧精疲力竭,听闻开门声,直呼“终于可以交接班了”。

此时不管是徐方亭还是徐圆亭,只要是个小保姆,就是他的救世主。

谈礼同终于解放,回到自己茶台压压惊。

这家父子关系诡异,徐方亭真怕哪天当爹的不愿意付工资,当学生的儿子掏不出钱。

她换上自己的拖鞋,把行李提到一楼那间连通走廊和露台的房间。

一米五的床还缺一面床围,等到货后,陪伴小秧睡觉也成了徐方亭的责任。

徐方亭像之前一样在二楼浴缸给小秧洗澡,天气热可以在水里泡久一点,她便躲在浴帘后面跟他玩躲猫猫。

小秧一开始没有反应,徐方亭拿走他的小鸭子,把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她跟鸭子一起从浴帘后头夸张地冒出来,“哒”地一声夸张大笑,小秧令人欣慰地跟着笑了。

徐方亭重复好几回,小秧虽然只是干坐着笑,没有模仿她躲起来,但到底也算有反应,确实比她哥好太多。

直到小秧有点倦了,她才结束小游戏,把鸭子还给他。

浴缸有点高,徐方亭得单膝跪着才方便操作,连个矮凳也没有,三天过去,小秧竟不配拥有一只儿童澡盆。

东家父子实在太过奇葩。

而奇葩之一此刻窝在转椅里,叉开两条可以绊倒人的长腿,右手抱腰,左手肘垫在手背上,举起手机,半歪脑袋看着。

听着对门的嬉闹声,整个人显出远离孩子的慵懒和惬意。

徐方亭抱着浴巾裹紧的小秧进来,谈韵之仅仅从手机后面瞄了一眼。

徐方亭每一步骤都念念有声,叫小秧配合穿衣服,小秧每伸对一次手脚,徐方亭便大力夸他。幼儿四肢柔软,徐方亭还趁他四肢朝天,把脚轻轻折到他的鼻子底下。

手,真棒!脚,真棒!

两个人基本只有这几个音节,单调却精力充沛。谈韵之忍不住放下手机,小秧已然穿戴整齐,徐方亭忽地将他举高高,逗得小秧继续咔咔大笑。

徐方亭也不是无条件举高高。

她蹲在床边,与小秧视线持平,然后捧着他的脸,说“看姐姐”;小秧当然不会主动看,徐方亭便把他的脸轻轻扳正,让他被动对视;等对上那刹那,她立马将他举起来。

徐方亭如此有条不紊重复几遍,谈韵之这个刚入坑的新家长看出了点套路。

当他还在疯狂阅读ASD(Autistic Spectrum Disorder,孤独症谱系障碍)资料,探究ABA(Applied Behavior An/aly/sis,应用行为分析)训练方法的奥义时,徐方亭已经把ABA融入到游戏里,完成一个教学回合。

她的教学目的是让小秧用眼神关注她,于是发出指令(看姐姐);小秧无法完成,便加以辅助(扳正脸);小秧一旦完成,便给予强化物(举高高),强化他的学习成果。

当然,最理想(或正常)的状态便是:小孩看向大人,伸手,说“妈妈,我要抱抱”,然后大人将小孩抱起来。

对ypical,神经学范本,即非孤独症)来说看似简单的技能,ASD却要进行步步拆解、由易到难、简单到复杂、循序渐进学习。NT天生会关注人,会在社交中自然习得各种技能;而ASD对人关注少,无形丧失许多学习机会,每一次学习都卡在“吸引注意力”这艰难的第一步。

谈韵之还想看徐方亭淡出辅助的操作,即发出指令“看姐姐”,不再辅助扳脸,小秧就能立马看过来。

但今晚应该学不会。

明天后天也不一定能。

谈韵之一面庆幸自己能屈能伸,留住良才,一面暗自心虚——徐方亭已经开始实操,他还停留在理论学习,再不行动,小秧就长大了。

他放下手机,也想入局,但一大一小其乐融融,好像没有他的位置。

徐方亭一把放下小秧,抽走半湿的浴巾,说:“跟舅舅玩,姐姐洗澡去了。”

谈韵之伺机说:“我约了儿童医院的号,想去看看医生怎么说。”

上一回病历上是市妇幼保健院,谈家和金家水火不容,一个孩子都能当皮球踢来踢去,估计小孩情况也没详细交接。

徐方亭缓缓把浴巾搭肩上,问:“到时我也要去吗?”

谈韵之怕她跑了似的,说:“那当然。”

徐方亭应了。

“号好难约,”谈韵之又说,“得一周后,有那么多这样的小孩吗?”

徐方亭如数家珍道:“诊断标准放宽了,以前只有像我哥那样的重低典会被确诊。现在城里的小孩可宝贝了,有什么病都带去大医院看,轻度也能排查出来。哪像我们小时候小地方,医疗水平不高,你说孤独症,人家都觉得因为不和小朋友玩,才有这个毛病,放到小孩多的地方自然就好了。”

谈韵之说:“那分明是颠倒因果,把他们放到人群里也不会跟别人玩。”

徐方亭扭头看了一眼,莫名笑了笑。

“干什么?”谈韵之一头雾水,自己并没说错。

徐方亭又回去看着小秧,怕他从床尾踩空,说:“还好你没寄希望他的能力自然而然就长出来了。”

“废话!我可是有好好看资料,杜绝迷信和白日梦,”谈韵之一屁股坐床上,歪倒在小秧面前,支着脑袋瞅他,“是吧,小秧!你舅舅还是很聪明的!”

谈韵之侧卧床上,双腿收不上去,仿佛刚卷起来的肠粉,长长的一条,还没切断,好长一截被拨出了碟子外。

徐方亭又笑了下,跟小秧说:“小秧,拜拜。”

谈韵之果然聪明地辅助小秧,把像尊弥勒佛一样的小秧转了180°,抬起他下巴去“看”着徐方亭,捏着他手摇了摇,“阿姨拜拜。”

徐方亭弯腰跟小秧顶了下额头,逗他一笑算作强化。

“刚才还叫我徐姐呢。”

谈韵之看着小秧拨车轮子,说:“小秧比我小一辈,不叫阿姨叫什么,奶奶吗?——拜拜咧,徐阿姨。”

今晚吵架余韵还在,双方没暴露雇佣关系的敏感,像同龄人相处。

徐方亭嗤笑一声,给他带上房门,出来收拾二楼浴室残局。

保姆房在一楼,她也在一楼解决洗漱,又从顶箱柜里找出床上用品铺整好。

徐方亭还没买吹风机,谈家也没有风扇,大晚上她不好再打搅谈韵之,脖子搭着毛巾到露台上吹风。

夜晚风大,头发刚刚过肩,徐方亭偶尔用毛巾松一松,对风干速度有信心。

榕庭居环境幽静,不闻路噪,不再像公司宿舍那般嘈杂,被剥夺的清净回归了,徐方亭对这座城市生出零星归属感,愿意放空待一会。

这晚来得匆忙,还没问谈韵之要WiFi密码,只能继续用流量。

她把明天购物清单列好,自己的,小秧的,东家的,然后翻了一会社会新闻,东家的衣服洗好了。

她过去把衣服搬上烘干机,一只漏网之袜差点掉地板,幸好捞住了。

白色袜口印着黑色英文单词,adidas,徐方亭当然知道这个买不起的牌子,但电光火石间,好像在自己的什么东西上见过类似单词。

徐方亭把袜子甩进烘干机,扯下脖子上的毛巾,这还是来沁南市前随便从仙姬坡的家里带来的。

只见淡绿粗条纹的毛巾上,印着六个白色的小写字母,每个能有荔枝那么大:odidos。

徐方亭噗嗤一声自顾笑出来,家庭的烙印毫不客气揭露她的贫穷与落后,也许下一次回老家,她的审美被现代城市同化,会拒斥可笑的山寨货,却依然消费不起正品。

*

徐方亭给小秧添足日常用品,虽然没有婴幼用品购买经验,但她揣摩出一条原则:在大商场买,往贵的买,跟买菜一样。

生活上她开始训练小秧自理,先从自己吃饭开始。BB凳往那一儿一摆,人抱上去,围好围兜,塞个勺子,手把手辅助他几次,送到嘴里的食物就是强化物。

谈礼同开始抱怨:“一碗饭菜能吃进去三分之一吗?掉得到处都是,慢慢吞吞像只蜗牛。”

徐方亭说:“小秧刚开始学,能喂进去已经很不错了。”

谈韵之则更直接:“又不要你收拾,那么多话。”

徐方亭下意识朝他报以同盟之笑。

隔餐徐方亭也担心小秧吃不饱,往米饭里掺点土豆,和菜肉一起捏成一个个小团,让他用手拿着吃。不管用勺子还是手,只要能喂饱自己就行。

平常徐方亭一有空就跟他做各种“吸引注意力”的小游戏,没空就让东家父子上阵,总之不能让小秧一个人闲着。

小东家还勉强有一点陪小孩的觉悟,老东家不到饭点不见人影,最操心还是徐方亭这个家外的小保姆。

终于到得去市儿童医院这一天。

一大早,谈韵之趁谈礼同还没出门,说:“老谈,你开车送我们过去吧。”

谈礼同穿好皮凉鞋,整装待发:“我又不是司机,我给钥匙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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