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照很听话,随后就闭了眼。
他体会着当下的感觉,想记住保存这种安心。
不比平常在床上或者书桌前,独自熬过漫漫长夜时的暴躁和无望,这个瞬间,他感受分明,身体上的困乏全部涌了上来,连带着意识也一点点模糊。无边无际,无思无想。
整具身躯都酥软得仿佛要融化成一滩水,然后静静流往无人知处。
……
约莫就过了几分钟。
符舟再次从椅子上起身的时候,秦照毫无知觉,真的睡着了。
他太久没睡过好觉,呼吸又沉又重。甚至起了些微的鼾声。
符舟心里欢愉,走过去端详一眼。
发现他这几天额前碎发长长了些,有几丝略遮住眼睛,还有几丝散乱在眉尾。由此勾带出几分毛绒感,蓬松又柔软。
且他已经沐浴过,发肤间散发着一股橙花香味,甜中带涩,醇厚温实。尤其好闻。
好闻到她再退开一步时竟生出些不舍。
犹豫了一会儿,符舟最后还是没离开房间,借着旁边的大沙发躺了上去。
只希望明早起来见到秦照,他眼下的青黑能少一些,精神状态能好一些。
这样上官景就再也不会有机会说要把他送去动物园了……
***
翌日醒来,某个场景重现。
符舟发现自己又睡在了秦照的床上。
秦照却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他已经洗漱过,换了件浅色线衫,在清晨熹微的日光下微低着头,轻抿着唇,显得安静而平和。
“秦先生,早上好。”符舟揉揉眼,下床整理了下仪容,走过去问,“你在等我醒来?是有话要说吗?”
秦照抬头,看了一眼符舟,眼神深沉得犹如不见底的湖。
符舟却心下欢喜,见秦照精气神恢复了大半,暗想果然什么都抵不过一场好睡眠。
她轻笑,顺势坐上组合沙发的另一侧,等着秦照答话。
“我初中就辍学了……家里穷,供不上。”
可随后秦照开口,符舟又愣住了。甚至觉得身体里有电流蹿动,发麻的感觉一路顶到了天灵盖。
她没想过,一觉醒来,心底一直以来的期盼就有了结果。
再侧目,身边的男人垂着头,神色隐忍。
不知道他竟是什么时候,又内心辗转纠结了多少次,竟然真的下定决断,向她揭开了之前那样难以袒露的过去。
一瞬间,整个房里只剩下秦照的声音。
“我住的地方……应该是你无法想象的地方,成片的烂臭、泥泞紧挨在一起,聚成垃圾场一样的街区。所以我从小就恶心它,厌弃它,并一直坚信,尽管我生在那里,却绝不可能归属在那里。”
“直到辍学以后,我对自己长久以来的坚信第一次出现了质疑。我开始感到愤怒和困惑,恶劣的情绪一天更胜一天,迫切地想要寻找发泄口……正好街区里有几帮混混,我百无聊赖,就加入进去了。”
……声音戛然而止。
秦照忽然问起符舟:“你见过混混吗?”
可不等符舟回话,他又自顾自说道:“我在辍学之前,每天放学回家路过巷子口,总能见到他们。三五成堆地佝偻着腰,抽烟喝酒,满嘴骚话。个个骨瘦嶙峋,眼神无光……那个时候,我跟鄙夷整个街区一样鄙夷着他们。就像是走在路上遇到什么屎尿一样急忙避开,连目光都要立马移走,生怕脏了眼睛。”
“可是谁能想到后来……我自己就变成了那样的人,变成了我最鄙夷的样子。你说,这是不是很好笑?”
“更好笑的是,我居然还有当混混的天赋。他们夸我聪明,不过动动脑子,算计了几次,就把别的几帮混混搞怕了,全都点头哈腰,软了骨头。可我听了,心里只想着不过顺顺手,把街区的垃圾统一了而已……就这样,我活在个大垃圾场里,久了也习惯了脏臭。什么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事儿见得多了,通通无动于衷。都是混混,还有谁会看金刚经,有谁会行善积德吗?”
“而且在那群人里……我其实是最坏的一个。自以为留着最后的风骨,什么坏事恶事都不亲自经手,可事实上,他们会听我的话做事,我比他们还要不如。我不过就是躲在他们后头,拿他们当块遮羞布罢了。当了婊|子又要立牌坊,做了恶徒又讲究体面。”
说到这,秦照的声音越来越喑哑。
他往后每一句话都说得更加艰难。
“就这样两年三年过去,我想刚开始那些自我鄙夷和屈辱大概也都烟消云散了。如同深陷在泥泽里,无法自拔。慢慢地,我也抽起了烟。有时候抽烟,偶尔会琢磨起生活的意义。但一根烟抽完了,也没个结论。然后到下一根烟抽完,才意识到生活根本不需要意义……能活着就好了。”
“直到有一天,市区街道上,我看见了个以前的同学,他笑着踏进饭店,身边亲人环绕,祝贺他金榜提名,被名牌大学录取。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从我当混混的第一天起,我后背的脊梁原来就没直过……从头到尾,我的鄙夷和屈辱一点都没有散,只是埋起来了,越埋越深,生根发芽。到现在,它根深蒂固,再难拔除。时时刻刻如影随形,提醒着我有多鄙陋不堪。”
“这样的过去,要怎么斩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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