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丞相一记眼刀扫向徐太傅,便见他白胡子下面泛起幽幽地笑意,看得他心下一凛,便听见这老对头缓缓开口道:“圣上可还记得,微臣上回在雷浚案上提出的图纸一事?” 上回雷浚一事已成定局,太子党攻讦,丞相党反击,当时那个情况人都死了自是想泼多少脏水,死人都无法辩驳。可这死人死了,活人尚在,丞相一脉便就秉承着能少一罪是一罪的原则,推说那堤坝垮塌一事全赖那罪臣雷浚偷工减料贪污修堤款,于图纸一事自是说什么都不认,并反咬太傅此举恐有马后炮之嫌。 老太傅险些气了个倒仰,梁帝也不以为意,此事便就不了了之,如今再一提出,众人心下皆是一咯噔,便见老头儿又道:“还请圣上明察,此修坝图纸确实有问题。臣近些时日特意寻来几位民间匠人,其中一位便是那公输家的后人,也曾助禛王重修那刺州新坝,几位匠人均可证实此图纸有误,堤坝如此设计,极易造成决口,加之材料上有短缺,便会极易出现垮塌。” 此话一出,便是摆明了又将此案往刺州案上牵,中心思想很简单,刺州堤便是这三坝的前车之鉴,于是这三坝垮塌也有了正确由头,巧合,也确实巧合,故意为之,也却是故意为之,至于这是谁故意为之,不言而喻。 谢丞相险些怄得吐血,老子还不容易将自己给摘清楚了,你这老匹夫怎的又来了! 显然,这谢丞相因着雷浚一案的前车之鉴失了圣心,反观太傅这一观点,便就站得住了。 双方胶着着还想再辩,梁帝确是大手一挥,直接将三州堤坝重修一事交由太傅去办,老头子雄赳赳气昂昂地退回了位置上。 果然,这吵完胜架之后,感觉就是爽! 于是第一个棘手的议题过后,第二件棘手的事情便又接踵而至。 灾后赈灾刻不容缓,可这好巧不巧的是东南边的粮仓便就设在那黎州,如今被水一冲,怕是就完蛋。 其实不冲,里面照样也是啥都没有。 丞相在这个议题上的紧张程度其实比上一个更甚,他隐隐感觉此事没那么简单。 果然,就当真是没那么简单。 肃王从方才就细细观察着端王的神情,见到他的脸色已经压制不住地沉了下来,不着痕迹地勾唇一笑。 贺元彰,送你上西天。 “儿臣有事启奏,”肃王从静立着的人群中走了出来,躬身道,“儿臣以为,当务之急便是下令安抚灾民否则灾情之下极易引发暴乱。赈灾一事刻不容缓,黎州仓既已冲毁,儿臣恳请父皇开太仓暂时抽调赈灾粮发往三地,待秋收之后,再从各地收粮将太仓补上” 贺元彰只觉脑瓜子嗡嗡的,余下什么话也都听不进去了。 太仓果然他的最终目的竟是太仓! 怕是他也从不知何地打探到了太仓的消息,他们已经尽快在想办法补救了,竟没想到这时候出来这么一个阴招! 贺元彰恶狠狠凝了他一眼,贺元琅佯作不知,于是便终于忍不住也站出来道:“启禀父皇,汴京城与三大灾地相距甚远,来回便要旬日功夫,不如就近抽调粮食,岂不是更方便一些?” 贺元琅幽幽便又辩驳道:“皇兄此言诧异,如今三州洪涝,百姓灾后自是都散发附近州市避难,各州定员有限,临时接济大批灾民已是难以为继,再去平白抽调粮食,恐会生乱。” “那照皇弟的意思,下拨太仓之粮便不会生乱了么?太仓辖下的粮仓乃是京师之本,轻易如何能动摇?”贺元彰牙关紧咬。 “先祖有令,太仓储量本就以备灾祸之用,如今洪涝之灾,三地百姓流连失所,此事不开太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贺元琅不依不饶。 他二人还要再吵,梁帝却是懒得听了,摆摆手让他们退下,复又朗声道:“众卿何意?” 丞相一派自是站端王的,兵部众人便也是跟着肃王,余下的先太子党老太傅,在万众瞩目之下悠然出列一笑:“回禀陛下,臣附议肃王。”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摆明了就是这边两个联合起来要坑自己的。 丞相党散朝之后个个灰头土脸地转而聚集丞相府,甫一进书房,端王便再也抑制不住地掀翻了桌子,身后众臣噤若寒蝉。 “要不说这会咬人的狗不叫,本王倒是小看了他!”贺元彰恶狠狠道。 丞相面沉如水地回上首坐下,冷睨了他一眼道:“行了!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贺元彰憋闷地攥紧了拳头,到底不敢再发作下去,只闷闷道:“那祖父如今现在该怎么办?” 老丞相脸色铁青,须发白眉下一双眼睛依然锐利,静静扫视着一众面色惊慌失措地下属和晚辈,沉沉舒了口气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速去召集人马将太仓粮给补齐!” 贺元彰犹豫着看了他一眼,似有些不甘地出声道:“那安南国那边?” 话音未落,老丞相再忍不住地拍桌子怒气翻腾道:“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在惦记那点东西,当真是要钱不要命了不成!” 贺元彰被他的怒喝声吓得抖三抖,再多的话也都哽在了喉咙里,只能默默在心里将这二人的名字又重重记上一笔。 等着,总有一天本王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拾砚自打从书院回来,便就心神不宁,这么多桩重要的事积压在心里,拾砚感觉自己便是个罐子也都快被憋爆了,更何况他还是个人。 幸而,他不会说话,否则还当真怕哪天做噩梦时就给一不小心全抖搂出来了 首先,这太子未死一事便就藏在他心里很多年,如今天天在王爷身边跟做贼似的心虚,然后近来又多了桩小殿下的事,那便就更心虚了。 这事儿整得,愁人! 当年轰动两国的东宫走水案,当事人一个南梁太子一个北齐公主,尊贵无匹的俩人齐齐葬身火海,为此北齐还借此向南梁索赔了边境三城。 如今可倒好,这俩非但都没死也就罢了,还莫名多出来个孩子。 原本拾砚心中的天平其实是偏向自家王爷的,毕竟这人打小就拧巴,喜欢的东西简直少得又少,好容易喜欢上一个莺娘姐姐,结果还是个失了忆的太子妃。当年之事已过去了那么多年,如今莺娘姐姐既是失忆,便也就翻篇算了,太子殿下那么大气,商量商量或许就算了,哪知道又炸出个惊天大秘密。 有了孩子这就很难办啦。一看太子那副难以放下的神情,拾砚便是再偏心,也能分得清轻重缓急。 于是就是更愁了,从想劝太子放弃转而变成想劝王爷,眼瞅着那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一直盯着自己出神,贺元阑终是忍不住出声道:“你若是有话说,便就直说。” 拾砚回下神来,看了他一眼,犹犹豫豫地掏出了纸笔,在纸上写了又涂,涂了又写的,贺元阑都看不下去了,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纸张,拾砚急着想去抢奈何又是晚了一步,被贺元阑看了个正着,便见那涂涂写写总归不过两个字莺娘。 贺元阑扫了眼便又将本子随意丢回给他,叹息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关于莺娘是我皇嫂一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拾砚眨巴着眼睛,咧嘴干笑。 便见他眼睛重重一闭,再睁开时浑浊了多日的双眸终是澄澈了起来,淡淡道:“我想好了” 拾砚闻言立时凑近,巴掌脸上露出比他还紧张地表情,心道,啥,快说!是不是想通了?皇嫂就是皇嫂,伦理不可悖,打算放弃了是不是? “我决定同莺娘远走高飞” 拾砚:“” “什么皇嫂太子妃,本王都不在意,那都是她的过去。从前她是萧瑛儿,大哥的太子妃,同大哥一起死在了六年前他的生辰宴上,如今这个不过就是莺娘,我的心上人,仅此而已。” 视线扫过窗外树后那个偷偷张望着自己的身影,他突然正色起来认真道:“什么滔天的富贵无上的尊容,本王都不要了,我只要她从前在山中也不是没有待过,粗茶淡饭,柴米油盐,在那里安度余生,就很好” 说着扭头又望向拾砚道,“你若愿同去,我便在附近给你建所小木屋,你若不愿我便给你留下笔银子,你在这汴京城中随意置办套小宅子,余下的钱也够你挥霍到下辈子。” 拾砚听到上半场已经僵愣在原地了,没想到后半场还能考虑到自己,他扯了扯嘴角感激地笑笑:“我肯定是想跟着王爷帮您带孩子的,只是这事,你想好了?” 拾砚还想再挽救挽救,便见贺元阑前所未有地认真道:“想好了。” 静默屋中思忖了大半月,日日想的都是此事。每每只要一想到让他主动放弃莺娘,整个人都心如刀割般难以为继。即便他是弑兄仇人,可她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从初见一路走到如今,她为自己挡过多少刀涉过多少险,身上那数不清的刀伤剑伤皆是替他所受,他怎可轻易将此抹去。 他想得很清楚,这就是他的答案。大哥若是在地下怪他,便就通通冲他来! 见他眼神坚定,直勾勾盯着窗外,拾砚感觉心一咯噔,生怕他下一秒就要张口将莺娘姐姐给唤进门告白。 拾砚深吸了口气,按住他的手迅速挥笔写道:王爷且等等,您忘了,此事不仅得是您想明白就算完了这不也得莺娘姐姐也给想通,她可是个比您还杠的人 余下的话,不消他说,贺元阑也猜出了个七八分来。 也是,前些时日自己深陷在纠结中时,她也没好到哪儿去,这也是头倔驴来着。 肉眼可见地他的神色略微一变,看向拾砚的目光有些着急,忙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拾砚正愁寻不着合适的理由去找萧瑾瑶,这边忙挥笔写道:不若我去替您试探下口风?看看如今她可是气消了没? 贺元阑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有他在分外省心,遂出声道:“快去。” 拾砚得令后嗖地一下就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门。 其速度之快,连萧瑾瑶都给惊到了。 原本萧瑾瑶是习惯性地每日来看看那个拧巴人,看看他还拧不拧巴,不拧巴了就进去同他好好聊聊,还是拧巴的话就让他继续拧巴,反正自己也挺忙的,暂时抽不出空来哄他。 谁知今儿个例行观察的时候,这小子风一样地窜出来了。 萧瑾瑶大喜:“怎么?你家王爷好些了?” 拾砚略有些心虚地轻咳一声,转而就演技上线地皱了皱眉,轻轻摇头,意思是不太好。 萧瑾瑶啧了一声,无奈道:“这气性也够大的呀,都大半个月了都!”嘟哝着又看向对方这张欲言又止的脸,好奇道,“那他这都不好了,你还不快去守着,又跑出来做什么?” 拾砚干笑:我这不是趁王爷休息的功夫出来同您聊聊 萧瑾瑶刚想说句有什么好聊的,转而心念一转,也对,正好问问他如今那货到底怎么样了,遂改口道:“走,咱去花园溜溜。” 这处客院面积可不客房在一头,那关春茂的小屋又在另一头,中间隔着片大花园,秋日落叶金黄地,行走在其间被暖阳照着,还挺舒服。 萧瑾瑶自顾扛着个小桌子又拎着一篓新鲜水果走在前头大步流星,拾砚捧着俩小马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瞧着她那洒脱地背影,心中不禁感叹着,王妃太子妃当真是有劲! 越往前,离春茂的小屋距离越近,饶是被萧瑾瑶洗脑过一番,里面杀猪似的惨叫也是断断续续,时不时会飘过来一点。 萧瑾瑶寻了个合适的荫凉地冲那处大吼一句:“小声点!” 果不其然须臾之间,杀猪叫就变成了蚊子哼。 萧瑾瑶满意地摆上瓜果点心,招呼着拾砚坐下,她对这只小忠犬的好感度还是挺高的。 拾砚一路都在纠结措辞,坐下也是紧张兮兮地掏笔就开始想开头。 萧瑾瑶趁这功夫就随意取出个小香梨来削了皮分成几小块,同他分着吃。 一会递过去一块,一会又递过去一块的,实在打断了拾砚的思路,支吾着将梨肉咬得咔吱响,不由得看向这位万恶之源的由头,没心没肺的莺娘姐姐。 怎么就能这般淡定呢? 许是目光太露骨,萧瑾瑶扫了一见不消他写,便就直接开口答道:“那不然怎么着?你家王爷就是个属王八的,动不动有事了就喜欢一个人躲起来,他躲了,外面的事总还得有人做,你又得陪着他,那不就只剩我和湛琢忙活咯” 说着白他一眼,又递过去半拉翡翠李,顿了顿又想起正事来,继续道:“他现在伤势如何了?人还拧巴着?” 拾砚轻咳一声,挥笔写道:陈伯说他上回是怒急攻心,加之早年间那极乐丹害得伤了内里,跟个人还不就跟个破麻袋似的,到处漏风呗 萧瑾瑶见字噗嗤一乐,指着他道:“亏你想得出来我得把这张纸给收藏起来,等他好了拿给他看,让他看看他的心腹小拾砚,背后骂他是个破麻袋!” 说话间佯作去抢,拾砚立马紧张兮兮地将它藏到身后。 萧瑾瑶一见他这副小模样,敛了敛神色又笑道:“行了,如今他身边有你这么一个知心人,我也就放心了” 说着竟还像模像样地露出副坦然地表情,可把这拾砚又给吓一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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